郭启宏简介

声韵随想录

郭启宏简介

作者:郭启宏

说不清什么缘故,我对汉语的声韵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和喜好,有时近乎痴迷。哦,那是多么奇妙的大境界!听听,“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词义对仗工整固不消说,平仄相对也如此铿锵和谐!谁们创造出汉语这样神奇的语言,引发仓颉创造出同样神奇的文字,令“天雨粟鬼夜哭”!  小时候背诵《笠翁对韵》,曾生发出朦胧的求索欲。为什么朝夕、寒暑、强弱、清浊、疏密、多少、先后、肥瘦、歌舞、词赋、声色、忧喜、勤懒等等对偶字恰好一平一仄?为什么双音或多音的词或词组,譬如晨钟对暮鼓、齐纨对鲁缟、酒圣对诗仙、郊寒对岛瘦,譬如广寒宫对清暑殿、云梦泽对洞庭湖、簪花人对折桂客、春秋笔对月旦诗,等等,也恰好平仄相对?有人说,声韵之说纯属诗人词客的玩艺儿。然否?我知道类似《笠翁对韵》还有不少读物,比如《声律启蒙撮要》,同样是“云对雨,雪对风”“明对暗,淡对浓”,而蒙书《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甚至《三字经》、《千家诗》、《增广贤文》等,其主体结构也是对韵。我曾在琉璃厂淘到一本旧书,书中记载旧时代艺人的对韵,什么“公对母,女对男”“屎尿对涎痰”,格调固然粗俗,声韵并无错谬。前些年,我蒙禅门高士馈赠《佛教声律启蒙》,还是对韵!“僧对道,异对同,有限对无穷”“心对境,色对空,物外对个中”“星拱北,法流东,德富对才丰”“钟百叩,鼓三通,佛子对神童”……比之《笠翁对韵》,犹多本地风光。看来,人们对声韵的兴味未有穷期!

我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够激活声韵之美,而且这种激活不能止步于一般的平仄相对,更要涉足声韵的险远处。试想对韵的对格其实多种多样,有正名对、因类对、连珠对、异类对、双凝对、回文对、联绵对、隔句对、双声对、叠韵对等等,只有险远处方能获取非常之观。写戏曲当如是,写话剧也无例外。10年前,我在话剧《李白》里,虚构了这样一个情节:流放的诗人明天就要踏入蛮荒绝域夜郎的长途,这天夜里,他拜别长江、泪洒白帝城之后,发现寻声而来的妻子,于是强打笑容,夸说夜郎。“细论起来夜郎倒是个好地方咧……稻米一年两熟,草木长绿不凋,四季都有瓜果,槟榔、木瓜之类你听过可没吃过,林檎、榴梿之类你连听都没听说过吧……真是一片乐土啊!”林檎、榴梿夜郎不产,显然是编造,观众只当虚诓话听,并不深究。我选用林檎和榴梿,实在颇费苦心。明知秒把钟的台词一闪而过,却也不肯信手玩忽。我之所想,不仅因为它们是奇异的佳果,更缘于它们有着奇特的声韵之美——榴梿是双声,林檎是叠韵!

我不晓得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语言同样具备如斯声韵之美,但我深深懂得双声叠韵使汉语声韵平添几分绚丽与神秘。古代文学家是探寻这种美感的先行者。其中的高手曾于不经意间为后人留下雪泥鸿爪。唐人温庭筠《望僧舍宝刹》诗可称双声诗的样板:“栖息消心像,檐楹溢艳阳。帘栊兰露落,邻里柳林凉。高阁过空谷,孤竿隔古岗。潭庭同淡荡,仿佛复芬芳。”唐人陆龟蒙《吴宫词》二首则是叠韵诗的楷模:“肤愉吴都姝,眷恋便殿宴。逡巡新春人,转面见战箭。”“红栊通东风,翠珥醉易坠。平明兵盈城,弃置遂至地。”元明作家尤重声韵,南曲商调套数中[山坡羊]一曲第十一、十三句均为二字逗。定例必须叠韵,汤显祖《牡丹亭?惊梦》填的是“迁延”“淹煎”。我想,温庭筠、陆龟蒙、汤显祖们一定从双声叠韵中找到美和灵感。当然,诗词应可朗诵,双声叠韵听起来颇另类;而戏剧台词更赖听觉,双声叠韵端的是灵光一现,编剧当慎用。

我由双声叠韵想到记录和传达它们的书写符号,我总觉得象形的汉字是有灵性的存在,那一个个汉字便是一个个精灵!要不然,仓颉造字怎么教天地鬼神为之动容?在中国文字史上,只有毕生求真、全身心投入的人,才有可能偶尔发现汉字闪烁的灵光。我想,人们在审听双声叠韵这声韵之美的时候,可曾审视它们的书写符号那象形之美?比如说,那个林檎和榴梿,仔细一看,竟然是同一个偏旁部首!

感谢伟大的仓颉(如果真有仓颉其人,那他一定是造物者的化身)!由双声叠韵而偏旁部首,汉字是多么奇妙,汉字是多么可亲,汉字是我们自己!我遐想着,思绪在双声叠韵间游荡……嶙峋、峥嵘、嵯峨、崔嵬,是山的丰神;澎湃、滂霈、浩瀚、汹涌、潺氵爰,是水的多姿;芳菲、葱茏、缤纷、氤氲、啁啾、朦胧、淅沥,是大自然蓬勃的生机!由婵娟、娉婷、妖娆,而玲珑、窈窕、伶俐,而绸缪、缱绻、缠绵,智慧的仓颉存心隐喻,女神原在人间,是我们的姐妹,是我们的爱人,是我们的母亲!倏忽间,汉字使人间变得如此美好!肺腑是双声,肝胆是叠韵,叫赤子心腹齐倾;慷慨是双声,蹁跹是叠韵,看人们豪情起舞;淋漓是双声,酩酊是叠韵,任人们痛饮狂欢。当然,双声叠韵有时也叫人茫然。仅仅打一个照面,坎坷、尴尬、忐忑、踌躇、恍惚、惆怅、懵懂、蹉跎、徜徉、彷徨、徘徊……往往叫人惶惑不安;更有无可奈何的,诸如拉拢、怂恿、龌龊、疼痛、肮脏、猖狂、狰狞、魑魅、魍魉……力避犹恐不及,却又往往邂逅,因为它们同样是存在着的真实!那么,我们何妨转换心态,在建筑美和音乐美的审视审听中获取会心一笑?

为从双声叠韵中寻找美和灵感,古往今来的汉语痴迷者乐此不疲,岂止一二诗翁词伯!只是滚滚红尘芸芸众生未必理会。此所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游思归来乎,几许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