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城市鄉愁

鄉愁總與距離有關,總與去國離鄉有關。鄉愁是條穿越時空的線,這端是遊子,那端是故鄉。遊子走得愈遠,鄉愁收得愈緊。當遊子頭髮斑白了,累了,心上也就勒出了最深最深的痕;下面是有散文城市鄉愁,歡迎參閲。

散文城市鄉愁

散文城市鄉愁:城市鄉愁

朱以撒先生是書法家,又是書法學和美學教授,這裏要談的,是他的散文。近年來,他已經陸續結集出版了三本散文集:《古典幽夢》、《俯仰之間》和《紙上思量》。這些散文,是他學術酒杯的流溢,是他“精神漫步”的印痕。

從朱以撒的散文中,我們可以領受到豐厚的學養和卓越的聯想、獨特的想象,以及行雲流水的文風。他的散文,就像一道雅緻的籬笆,在擁擠、嘈雜的城市中,搭建起了一個空曠而細膩、敏感的精神院落。充實這個院落的,既有古典情懷,也有鄉野情懷,還有那綿綿靈動的生命意識。

書法藝術是國粹,書法學是國學。投身其中,必然要深入瞭解中國古典文化,瞭解古代文人的思想憑依和情感寄託。帶着這樣的學術背景,帶着對於古典文化的偏愛,來寫散文,自然使朱以撒的散文透露出明顯的古典情懷。《古典幽夢》的許多篇章,諸如《昨夜星辰昨夜風》、《千年一瞬》、《北朝,北朝》、《蘭亭情結》、《歸來兮,唐風》、《一個人的時代》等,不止是他在學術研究中所獲得的感悟的記錄,並且毫不掩飾地表達着對於古典藝術的追慕和留戀。這種古典情懷,在他的後兩本散文集中也多有滲透,可以説,古典文化的修養已經成為朱以撒散文的內在元素。

透過古人所留存的作品來分析他們的處境,透過古代的遺物遺蹟來審視文化的價值,這是一個古典文化研究者的基本素養,乃至於一種本能。朱以撒用心體驗着古人的人生經歷,甚至通過已有的人生常識去“再現”古人的生存處境,從而思索古人的遭遇、文化的流變。被放逐的屈原,出走長安的李白,幻滅而抑鬱的朱耷,出家的李叔同,一個個身影進入他的視線,也進入讀者的視線,迴腸蕩氣。一篇《樹影下的家族》,一方面重新審視孔子務實奔波的生命狀態,另一方面反思孔府千百年來所享受的虛榮。不止這些,在朱以撒眼裏,莊子是“會飛翔的人”,陶淵明是“一隻遠離網羅的鳥”。散文寫作並不像學術論文那樣講究邏輯分析,所以朱以撒散文在涉及那些古代遺蹟遺物的時候,放棄了繁瑣的資料檢索。我們可以看到,在《岑寂的碎片》、《古宅與古橋》、《時光堆積的地方》、《像流水一樣回溯》、《浮出水面的古船》等篇章中,他的行文着眼於對文化及其生態的感受,而不是考據。

學者散文,已經是散文領域的重要一支。學者散文通常以文化顯露和智性解説見長,比如餘秋雨散文。這一類散文以其博學和智慧,給人許多啟迪,但也往往由於過多地還原古代文化場景、文化信息過於擁擠,導致個體性靈的展現顯得薄弱。而朱以撒散文,似乎在有意剋制着文化顯露和智性解説的泛濫,因而更加充分地展現着個體性靈。他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感覺,感覺的充分蔓延,使他的散文到處都是豐富敏感的對自然萬物的心靈感受。他沒有像餘秋雨那樣有意避開對自然景觀的描寫(餘秋雨先生也會寫到自然景觀,但他比較偏愛以文化背景和智性闡釋來代替,乃至於有些抽象化),而是充分調動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和聯想,使他的描寫對象具體可感,直達心靈。其實,文學作品區別於科學論文的最基本特徵,正是感覺,或者説感性。

試看《在風中長大》,從對風的偏愛入手,寫風帶給人的感覺,不同的風與人的生活的關係,再寫到在風中體驗生命的成長,所寫的風都是作者自己在生活中能夠感覺到的。有時候,他忍不住放任感覺無節制地蔓延,而不顧對文章思辨性的影響,甚至不顧主旨何在。比如《無盡的手》,從對紙張、文物、藝術品的手感寫起,寫到手的功能,然後寫到手稿、手勢、手相之類,每一部分單獨成篇本已意旨明朗,合在一起反而成了“無主題變奏”。這算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比較而言,《伸出手來觸摸》,同樣是以手為題,而意旨就鮮明得多。散漫,可以説是朱以撒散文的一種味道。總體上説,他的大多數美文,都能夠靠着感覺和聯想,把古典意藴和自然物象巧妙地聯繫在一起,同時揭示着文明與自然的衝突。

書法是講究氣韻的,作為書法家的朱以撒,寫起散文來特別重視氣韻的營造,靠的也是感覺,精細、敏感、陌生化的感覺。他常常在文章的開頭部分——比如《憂愁風雨》《長夜歌者》《悄然沉入》等——就通過細緻的景觀描述,從感覺出發,渲染出整篇的氣韻,或蒼茫、凝重,或明媚、輕靈。

做學問的人,既重視讀萬卷書,又重視行萬里路。朱以撒和餘秋雨一樣喜歡行走,在行走中產生的遠遠近近的思緒,由某時某刻的感覺牽引着,汩汩而來。

他尤其喜歡走進鄉野。鄉野在城市之外,可以是田野,可以是山野,可以是草原,也可以是湖海。走進城市的時候,朱以撒先生則把它揣在心中,生怕失落了它。這就是他的鄉野情懷。

《走進田野》,似乎不止是一篇散文,更像是鄉野情懷的一個鮮明指向。走進田野的朱以撒,時而《仰望蒼天》,時而體味《村氣與土語》,乃至《四季行吟》,他寫下了大量描寫、留戀鄉野氣息的篇章。

“走進田野,就是走進了我們生命的本原。”(《走進田野》)朱以撒的散文普遍滲透着生命關懷,他不僅關注人本身的處境,還關注人們身邊細微事物的處境。在《不能超出的柔軟》中,他寫到包裹生命體的皮膚:“皮膚是這麼地真實無語,時光的流過,總是要在皮膚上留下一些痕跡……皮膚總是代表我們最先展示和抵達,皮膚包容了我們的善良與醜惡,智慧與愚蠢,映照出富裕與貧窮,閒適與勞碌。”這樣的表述使得文章哲思充沛!《這些憂鬱的碎屑》是一篇寫動物們的生存狀態的散文,着眼點在於生命的自由和野性遭到囚禁之後的憂鬱處境。在他眼裏,微小生物如蚯蚓、書蟲的生命,與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它們被幹預、破壞時,作者極近體貼之能。然而,現實中不平等是絕對的,弱者又是相對的,強大的人有時也拿微小生命毫無辦法。脆弱,為文學提出了召喚。在《濕漉漉的印證》中,他寫蚯蚓的生命狀態,禪意盎然:“生命啟示着生命——當一些微弱生命表現異樣時,正是我們接受啟示的時刻。……如同日月懸於頭頂,註定要我們仰視,足下微弱濕漉之物,沒有理由使我們漫不經心。”

他寫家居,寫城市,寫氣味和空氣,寫人體的部位,無不着眼於追尋生命的真諦。即使是一口井,也如“水汪汪的眼”一般,具有生命。豈止如此,憑欄之際,俯仰之間,“一地殘紅”,“譬如朝露”,皆可暗示生命的哲理。

他也寫城市,但在他眼裏,“都市交響昭示了一種現實,這種現實就是喧噪的文明。我的肉身已無法脱離這種現實,我的念想卻祈盼四處飄遊,精神和肉體不能同棲一處是很讓人頭痛的事。”(《洗耳傾聽》)《穿過城市的塵埃》,從拆遷、廣場、立交橋、汽車、廣告、手機等幾個方面來寫對城市的印象,最後發出一聲批判性的叩問:“物質生活是需要滋養的,精神生活更需要滋養,不知哪一天,這個城市塵埃落定,安詳平和,任我們的精神肺葉暢快地敞開呼吸?”

“現代生活已瑣屑得讓人思行匆匆,生命投向的光束分外分散。”(《蘭亭情結》)這就是朱以撒處身城市而揮之不去的鄉愁。有這種鄉愁,他才格外注重以古典情懷和鄉野情懷為心靈的根據地。他自己曾説:“但是有一些東西對我來説是不變的,譬如對於古典文化的痴迷,對於古賢人的崇仰,對於大自然的熱愛,還有對於優雅書風、文風的追隨。”(《俯仰之間》後記)相對而言,古典情懷是時間上的心靈訴求,鄉野情懷是空間上的心靈訴求。這樣看來,從《走出長安》到《走進田野》到《赤足而行》,可以視為一組具有象徵意味的篇目,它們就像密碼一般,早已“潛伏”在《古典幽夢》之中,代表着朱以撒散文的心靈趨向和寫作基調。

古典情懷、鄉野情懷與農業文明有着天然的血緣,而與工業文明相排斥。城市文明是工業文明的主體,它的產生,最初是為了提高農業文明的效率(比如商業化、機械化),發展到後來,越來越發達,不但早已擺脱了對農業文明的依附,而且反過來擠壓、籠罩、侵擾農業文明。這就使古典情懷和鄉野情懷以及紮根其中的生命關懷、人本意識越來越跟我們疏離了。強烈的個體體驗,使朱以撒始終未忘提醒這種疏離感的存在,同時,苦苦挽留正在離我們而去的東西。

身在城市,以人為本,帶着鄉愁,留戀鄉野與古典,必然對城市文明產生一種天然的柔中帶剛的批判。一篇《絕版的暮春》,雖然沒有直接寫城市文明對於古典情懷的侵襲,卻通過對蘭亭雅集的回望、描摹,提出警示:隨着城市文明覆蓋面積的不斷擴大,許多文雅的事情已經變成了絕版。在常人眼裏,城市深處有着五花八門的隱祕的生活狀態,朱以撒則在《城市深處》撇開紛雜的一切,只捕捉、守候一點“陳舊”的、容易被忽略卻又更接近生命傳承的人和事。朱以撒頗受老莊影響,老莊思想並非完全的避世,就像一面鏡子,它的背後是對俗世的不滿和批判。

但城市文明不是一概而論,城市中的個體,其體驗千差萬別。所以朱以撒並沒有像英國湖畔派詩人和現代派詩人(比如寫《荒原》的艾略特)那樣詛咒城市文明,他用他的散文,在城市文明的包圍中築起了一道生命體悟的籬笆,一道自我看護的籬笆。

城市文明的擴張,往往伴隨着遊戲精神和娛樂情緒的膨脹。中國當代社會,在改革開放之前,曾經一度嚴重匱乏遊戲精神和娛樂情緒,致使社會生活總體上偏於單調。隨着改革開放在多方面的推進,城市化成為當代中國社會最突出的變化,這個時候,人們樂於以娛樂的姿態來覆蓋、替代曾經擁有的思想和精神負重。人類社會和人的內心,都應該是一種平衡體,都不能缺失一定程度的娛樂姿態。但是,現在的狀況是,娛樂姿態不是缺失了,而是過剩。過去曾經匱乏的遊戲精神和娛樂情緒不但得到恢復,而且已經有了氾濫之勢。社會生活的這種娛樂化氾濫,已經使許多人的思想和精神支撐暴露出了單薄和失衡。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中,朱以撒的散文,有意避開隨波逐流的娛樂化傾向,以其感覺的豐富細膩、格調的清雅與高蹈、以及精神探索的執著,彷彿逆水之魚,顯示出特異氣質。

“寫出自己的情調來。”這是朱以撒在《紙上思量》後記中提出的散文寫作境界。他每一篇散文都寫出了自己的情調,不妨説,城市鄉愁是其散文的一個基本情調。同一種格調的散文寫得多了,免不了會給人以偏執之感。清新是它,膩味也是它,褒貶任人説。

風格已經形成,其散文寫作也必將繼續。他將如何來觀察城市文明的進展,是否繼續持守那一份“鄉愁”,是否在精神上尋找新的支撐點和平衡點,且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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