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間故事:我天生就是個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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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民間故事:我天生就是個流氓

我天生就是個流氓。

從小到大我對自己的流氓行徑不僅不會臉紅還津津樂道。比如十二歲那年春天的一個夜晚供銷社大院裏放電影《雙旗鎮刀客》正當孩哥和一刀仙戰得黃沙漫天的時候我將右手搭在了坐我身邊的安白雲肩上。她沒有拒絕。我又將左手從她的衣服裏伸了進去。我緊張得快要暈過去了。我捏到了她飽滿的乳房像豐收的雪梨。當孩哥和好妹策馬走向天邊夕陽染紅了銀幕電影結束了。安白雲站起身來拍了拍坐得僵硬的屁股説還沒三泡牛屎高呢就學會耍流氓了。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娶了安白雲。她的嫁粧是一羣鴨子。即使是在夢裏我也知道她家除了鴨子沒有別的值錢東西。我神情恍惚地去上學在路上遇見了放鴨子的安白雲我的腿邁不動了。我悄悄跟着她和她的鴨子順流而下。二十三隻鴨子它們在水裏或者淺灘上嘎嘎叫着安白雲手裏的竹篙便是它們的指揮棒。她給每一隻鴨子取一個名字這些名字是山是河是路是莊稼甚至是人名。她有隻鴨子叫蠶豆有隻鴨子叫四姑娘。

安白雲十八歲她的世界裏只有鴨子和歌聲。她的三個弟弟嗷嗷待哺等着她的鴨蛋換吃穿。那真是一個貧瘠的年代風嶺的人們盡的努力才能解決吃飯問題。錢還沒有進入人們的生活。去供銷社大院裏看電影需要五毛錢的門票風嶺的男人們總是憑力氣衝撞開大門蜂擁而入。安白雲喜歡看電影她興致勃勃地跟在男人們身後當門被撞開檢票員無力招架的時候她便輕鬆入了場。風嶺的青年男子比安白雲家的鴨子還要多也比鴨子更聽她的話。他們爭相跟她打着招呼獻着殷勤請她吃瓜子送給她手帕有個男人甚至在某個看電影的夜晚送給她一副墨鏡。時間長了男人們便發現安白雲對他們都是一樣的你笑她也笑你送東西她便笑着收下。你拍她的肩膀甚至乘機摸了她也不是什麼大事最多被她罵幾句而已。風嶺的男人們他們像一條條賴皮狗腆着臉跟在安白雲身後總能佔到一些小便宜。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女人要怎樣才算美我覺得標準就是能否讓一個少年蠢蠢欲動。

我從小愛安白雲。

我悄悄躲在她和鴨羣后面的柳樹背後看她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把雪白的雙腿伸進河邊像槳一樣地划動着。她的雙手從背後支撐着身體昂着頭看天空藍天下白雲朵朵。

她唱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麼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啊搖為了那心上人睡呀麼睡不着我只怕他找不到那叫我怎麼好……

安白雲唱完歌看着山外的世界默默發呆。我撿了一塊石頭扔進河裏在水花響起前躲了起來。我聽到她問誰只有她的鴨子嘎嘎嘎。我吃吃笑着又扔了一塊石頭。這一次我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正當我納悶之時一支竹篙已經按住了我的頭。

“出來人小鬼大我就知道是你。”她並沒有生氣臉上掛着勝利的笑容。她用竹篙在後面趕着我一直將我趕到她的鴨子身邊。“拿着”她將竹篙遞給我“你不是不想上學嗎那就幫我放鴨子。我睡會兒覺。”

她仰面躺在河邊一大塊光潔的石板上胸前聳立着兩座小山峯。她閉着眼微微笑着那一瞬間我真想朝她撲上去。但是我不敢。我十二歲雖然開始長個子了但瘦骨如柴像只蜻蜓。她其實沒有睡着時而仰面躺着時而背對着我。最後她乾脆趴在石板上睜開眼睛跟我説話。

“你為什麼要跟着我”

“我……。”

“你是一個小流氓。”她丟了一粒瓜子在嘴裏吐出殼“我敢打賭你今後是個壞人。”

“我才不壞呢”我説“我要好好讀書考到外面去去城市裏工作。”

“如果你能考到外面去豬都會上樹。”她撒了一把瓜子殼在河裏順流漂走了。

“如果考上了你怎麼説”

“怎麼説都可以。”

“如果考上了你就嫁給我。”

“哈哈哈你還嫩呢……”。

“我會長大。”

然後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在心裏想着這段對話越想越微妙。我不敢再跟她對視眼神飄忽面紅耳赤。鴨羣也變乖了它們鳧在水面昏昏欲睡。我坐在離安白雲不遠的地方無所事事。

“喂”她説“你再逃學來跟着我放鴨子我就不客氣了。”

“嗯。”

我決定為了安白雲而努力學習。我拿出課本在河灘上讀專挑我喜歡的古詩念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將自己想象成杜甫得意洋洋地朗讀然後丟開課本搖頭晃腦地背誦。我看了一眼安白雲她一直微笑着看我。背了古詩我又掏出數學作業來做。我趴在她身邊的石頭上做題她湊過來灼熱的氣息像蚯蚓似的舔着我的臉。

村裏的大喇叭突然叫了起來。

那個大喇叭架在村支書樑發福家門前的柳樹上只要它響起來內容基本是催交公糧、讓全村已婚婦女去鄉政府體檢、讓村民開會之類的破事。村支書樑發福往往是“喂”三聲才開始通知正事

各位村民各位村民社教運動開始了社教運動開始了。請大家今晚八點到村公所開會。

安白雲問我什麼是社教運動

我説不知道好像是摔跤運動

其實關於社教運動連樑發福也講不清楚。鄉長在廣播裏給各村幹部唸了一份文件然後讓他們組織村民開會這好像是在考驗村幹部的理解能力。

“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樑發福努力回憶文件內容“要讓大家解放思想工作組要下鄉了。”

又要運動了父輩們驚恐不已。會不會又像以前一樣不抓生產天天搞批鬥這樣發問的人認真地看着樑發福看得他心裏發毛。他知道如果真的搞批鬥他是跑不掉的。樑發福請大家抽煙煙霧裊繞中村民趙大錘突然站起來扯開他的破嗓子唱工作隊下鄉來貧下中農笑顏開階級隊伍組織好地富反壞垮了台。趙大錘是個鐵匠早年力大無比風箱的聲音能傳半個村現在他老了整天懷念年輕時光。他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砍掉地主張老財的刀是出自他的爐子“像削在水上一樣頭便滾到了一旁。”他的兒子趙小棒沒有繼承他的手藝而是做了一名木匠技藝一般能勉強混口飯吃。趙小棒每次外出做傢俱回來都會給安白雲帶一點禮物有時是一個小圓鏡有時是一朵紮在頭髮上的花。

開會那天晚上趙小棒一直朝安白雲身邊擠越貼越近。我急中生智轉身去旁邊的小賣部裏買了三個鞭炮悄悄點燃一個扔在了趙小棒腳下。趙小棒“媽呦”一聲跳起來安白雲也嚇得大叫眾人笑我撒腿跑了。我在月光中縱身爬上了路邊的一棵樹騎在樹椏裏學貓頭鷹叫。我看到安白雲開完會後獨自一個人回家。她在嘴裏哼哼唱唱。我猛然從樹上跳了下來將她嚇得倒退了三步。我哈哈大笑她伸手打我我笑着跑開了。

“是我扔的鞭炮”我説“趙小棒都要貼到你身上了。”

安白雲突然朝我追了上來“你不要跑”她説“我有好東西要給你。”我仍然拼命跑我才不上她的當呢。但多年以後當我想起這一段隱隱有些後悔或許她當時真的有“東西”給我。

晚上我的父母在討論運動的事。我爸説如果真的運動了怕是娃娃們又沒法上學了。

我説我要上我要考到城裏去。

媽摸着我的頭確認我沒有發燒後説你是不知道運動是什麼樣的運動就像一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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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以後我通過各種搜索引擎查“社教運動”得到的都是寥寥數語。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在我的故鄉真的有掀起過這麼一場運動。持續時間不長像一陣風。

那天我去上學我們老師已經成了社教運動的宣講員。他給每個學生髮一本複印出來的歌曲上面是《社會主義好》《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歌唱祖國》《學習雷鋒好榜樣》……我翻看了一眼歌本扔到了一旁這些老掉牙的歌我沒興趣唱。

“社教運動來了我們還能上學嗎”我問老師。

“能當然能你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啊。”

考到城裏去才算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想。

下午的時候從鄉政府去風嶺的路上走着五個人四男一女。他們揹着行軍包情緒激昂對眼前的山山水水發出一驚一乍的讚歎。他們坐在安白雲放鴨子的河邊探討河裏的水能不能喝。那個的中年女子隨手在路邊摘了一朵花戴在頭上張開一雙蘭花指在河邊扭着屁股唱了起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當她唱到“哎巴扎嘿”的時候我簡直驚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美妙的歌聲她像是從收音機裏出來的人。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帶頭鼓掌説趙主任的歌聲完全不輸給才旦卓瑪。一個滿頭捲髮的老頭從腰間掏出快板即興來了一段不覺來到小河邊河邊的蝴蝶舞翩翩社教運動要開展解放思想走在前。最後幾個人一起拍手——走在前。

安白雲恰好在這個時候趕着鴨子嘎嘎嘎地走過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身邊的人低着頭走了。“好漂亮”那個戴眼鏡的小夥子目光追隨着安白雲和她的鴨羣直到他們在河灘上消失。

“黃風你又春心蕩漾了。”那個卷頭髮的老頭開了個玩笑“要不要就在這裏安家了”

“如果是娶她我還真的願意。”黃風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鏡不甘地繼續朝安白雲消失的方向張望。當他確定已經看不見安白雲後才遺憾地背上行軍包朝前走了。他們一路歡聲笑語不曾留意跟在他們身後的小孩。我一直跟到他們走進了樑發福家。

“真的要運動了”我一口氣跑回家裏告訴我父親“工作組的人來了。”

我父親愣了一下“來就來唄”他説“像我家這種情況什麼運動來了都是貧下中農只有富人才害怕運動。”

這時候樑發福家門前的大喇叭又叫了起來。這一次不是樑發福的“喂”聲而是《在北京的金山上》。我想應該就是那個叫才旦卓瑪的人唱的了。我在本子上記下了它的歌詞。我拿着歌詞飛奔去安白雲家卻被她家的狗給堵在門外。她家的狗很討厭懶懶地吠着但就是不讓路。我對着它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温暖多麼幸福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我的歌聲惹怒了狗它跳起來朝我發動了猛烈的進攻。眼看我已經快招架不住了安白雲才打開了門。

“你在鬼叫什麼”她説。

“運動了真的運動了”我説“工作組的人到老樑家了。”

安白雲撇了撇嘴。這個表情令我滿意。而且我還告訴她“那幾個工作組的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他們一進村就問我哪裏可以吃到鴨肉。你要管好你家的鴨子。”

“他們敢老孃提刀砍了他們。”她果然被激怒了。

“人家有錢可以給你錢。”

“給錢也不賣。鴨子是用來下蛋的不是用來吃的。”

運動了運動了。趙小棒和一幫村裏的年輕人已經在開始商量批鬥誰如何鬥鬥到何種程度了就連那些從運動中走過來的老人他們一遇到運動就都年輕了運動對他們來説吸取的是經驗而不是教訓。

那天下午村裏的大喇叭一直在響音樂像洪水流淌在小山溝裏。人們側耳傾聽心跳加速或戰戰兢兢或磨刀霍霍都在等着運動拉開序幕。

據説第一個挨批評的人是樑發福。工作組的人一進他家門他就兩股戰戰坐立不安。那個捲髮的老頭邱立是組長一看樑發福的表現就火了厲聲問

“你是怎麼回事”

“我交待我都交待”樑發福額頭上冒出汗珠“我當了二十年的村支書只吃過公家的三百塊錢我賠我馬上賠。我還要舉報我要戴罪立功。”

邱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罵混蛋。

“誰要你交待了你是否搞明白了社教運動的核心目的”邱立真正生氣的是這個。

“我家廣播的喇叭有問題雜音大感覺像是在炒菜一樣沒太聽清”樑發福繼續交待“有一次我將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聽成了中央人民刮鍋煎菜。”

工作組的人大笑起來樑發福在笑中抽自己的耳光。

“你聽着不要扯廣播的事了我現在是面對面地告訴你”邱立喝了一口濃茶清了清嗓子“這次運動不同於以往的運動不鬥人也不交待。而是要大家堅定社會主義路線解放思想以開放的心態迎接新時代的到來。”

這一次樑發福聽清楚了。他不為剛才的失態懊惱而是變得滿心歡喜。他轉身進了一間屋裏門外柳樹上的大喇叭便從音樂切換到了他的指示

趙小棒、李偏偏、馮八字、彭來財你們四個人現在馬上到我家裏來有重要任務安排給你們。

他把這話重複了三遍繼續播放音樂。《社會主義好》的歌聲飄蕩在村裏。趙小棒他們像是士兵聽到了衝鋒號從家裏跑出來從不同方向奔向了樑發福家。

“把這隻羊殺了招待工作組的同志們。”樑發福説。

這幾個年輕人把一隻羊從圈裏拖出來趙小棒拔下腰間的匕首乾淨利落地割斷了羊的頸動脈。“我還以為是叫我殺人呢。”他説。

參與殺羊的年輕人每人分到了一斤生羊肉他們為此忿忿不平。不是因為羊肉的多少而是他們還沒有看到運動的跡象。但是他們相信工作組已經進村了運動便不會遙遠了。像樑發福這樣的老賊就讓他最後猖狂一下吧。秋後的螞蚱還能蹦躂幾天呢

那天是農曆二月十五月明如晝。人們行走在夜晚的風嶺根本不需要電筒但是很多人還是不約而同地隨身帶了手電筒。這是生活的智慧。手電筒有時候也可以變成兇器。有人甚至在兜裏裝了繩索以便需要捆人時用。風嶺人傾巢而出擠滿了樑發福家門前的籃球場。

酒足飯飽的工作組成員們在樑發福和另外幾個村幹部的陪同下走了出來。他們在一排桌子前坐定召開了他們在風嶺的第一次會議。

“各位父老鄉親我是工作組組長邱立我們代表黨和政府深入到風嶺來搞社教運動。偉大的馬克思教導我們只有運動才會有變化。所以運動是必須的。可以説我們的歷史就是運動史。但是今天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這次運動不同於以往的運動。這一次我們不搞階級鬥爭不反右不鬥有錢人我們要做的是解放思想拋開心中的封建觀念以全新的心態迎接改革開放。開放就是要我們放開胸懷賺錢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落後不是社會主義”

邱立的講話在掌聲中結束。接着他向大家介紹了工作組的其他人宣講員黃風、縣文工團的趙初晴、電影放映員方田宣講員劉大蒙。

“不搞鬥爭怎麼搞運動”趙大錘按捺不住了眼前的這幾個人令他失望。

“問得好”邱立説“這一次的運動是心理運動是頭腦運動是要解開你們心裏的束縛。我們要開心地搞運動在快樂中搞運動。説白了我們的運動是唱歌跳舞通過歌舞去教化人從而達到運動的目的。”

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原來他們來風嶺的目的不是鬥人不是將富人的財產分掉而是帶着大家唱歌跳舞。這有何意義有人想走了還是回家去跟老婆睡覺比較實在明天還要早起幹活呢。但是樑發福卻猛然喝住了想走的人

幹什麼這是運動是幹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都給我回來好好聽着。

人們嘟嘟囔囔回來就地坐下抽着香煙看這場運動如何開始。

坐在邱立身邊的趙初晴站起來跟樑發福交頭接耳説了幾句然後走到了台前。

“今天我先教大家唱一首歌。”她説“我們為什麼會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因為社會主義好。這首歌就叫《社會主義好》。”

趙初晴教一句大家唱一句。月光下趙初晴圓潤的屁股很憋屈地包裹在藍色牛仔褲裏隨着她揮舞的手而顫動。趙大錘輕聲跟身邊的人討論“這屁股像個大南瓜。”歌聲如浪劈來淹沒了他們的玩笑。黃風站在趙初晴身邊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羣裏唱歌的安白雲。我想媽的你再看老子用彈弓打碎你的眼鏡。我摸了一下褲兜沒帶彈弓。

趙初晴教了三遍後問誰會唱了安白雲舉起了手。趙初晴又問還有誰會唱我舉起了手。但是隻有安白雲被請到了前面去。

“教大家唱”趙初晴拍了拍安白雲的肩“大膽點放開點這次運動的核心就是要開放。”

安白雲第一次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唱歌但她一點也不緊張。她看了看眼前黑壓壓的人羣高聲唱了起來。她越唱越激昂唱到*被*帝國主義夾着尾巴逃跑了的時候她的雙手已經變成了指揮棒。工作組的人吃驚地看着安白雲她身上的歌舞天賦讓他們慚愧。趙初晴讓安白雲繼續教大家唱但是歌詞和旋律對於眼前這些農民來説真的太難了。趙初晴讓安白雲抽人起來唱安白雲隨手指了彭來財。彭來財嘿嘿笑着伸手撓頭被身邊的人硬拉了起來。彭來財磕磕絆絆地唱着他唱到“*背大刀帝國主義夾着尾巴討婆娘……”的時候趙初晴叫停了他。邱立已經笑得趴在了桌上。他笑過後便做了工作上的調整“明天把歌詞發給大家先教他們念歌詞。”

這個晚上社教運動算是拉開了序幕。邱立見人們對唱歌的興趣不大於是讓放映員方田給大家放場電影。那天晚上放的是《命奪黃金圖》。村莊飄蕩着打殺聲大多數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塊熒幕上。為什麼只是大多數人因為有少數人的心思不在電影上。比如黃風。他走到了人羣中拼命朝前擠擠到了安白雲身邊。安白雲的另一邊站着趙小棒。而我就站在他們身後。

黃風的手一會兒插在褲兜裏一會兒抱在胸前如此反覆猶豫不決。他抽了一支煙將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一副煩躁不安的樣子。而安白雲右手邊的趙小棒厚着臉皮往她身上蹭。羊羶味瀰漫在空氣中。黃風鼓足勇氣拍了拍安白雲的背問“妹兒你叫啥名字”安白雲尚未回答趙小棒突然搶先説“她叫啥關你啥事”趙小棒身高一米八木匠的身板手勁風嶺第一。黃風遭到這一句搶白愣了一下説“這不關你的事這是工作需要。”

“我叫安白雲”她輕聲説。她看了一眼黃風或許還對他笑了一下。如此一來趙小棒便無話可説了。我知道此刻趙小棒的心情和我一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明天上午到村公所來我們有重要任務要交給你。”黃風説。

“嗯。”安白雲低聲應答。

那晚我完全沒有看懂《命奪黃金圖》。我只看到黃風和安白雲站在月光下假裝看電影但其實是在看彼此。回家的路上我像瘋了一樣地狂奔我想甩下腦海裏那個晚上的記憶卻發現這根本不可能。

“我不想上學了”我對我父親説“運動了我要去運動。”

“老子打斷你的腿”我父親説一不二我相信他有這個能力。

那天晚上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失眠了。我望着窗外的月光輾轉反側想着我在河灘上對她的承諾改了主意繼續上學。

3

“小棒哥這是送給你的”我從書包裏拿出一包“牧童”牌香煙遞給趙小棒。

當時風嶺的人全聚在籃球場上由黃風帶頭朗讀《社會主義好》的歌詞。從上午讀到下午還是有很多人記不住。趙小棒躺在球場邊的一棵樹下乘涼口乾舌燥得嘴裏直罵娘。

“送給我的”他一把搶過香煙迅速打開塞了一支在嘴裏問“你為啥子送我煙有人欺負你告訴我我幫你把他脖子扭斷。”

我説暫時沒有等有人欺負我的時候再説。

那是我放學回家最積極的一天。上課的時候我如坐鍼氈放學鈴一響我拼命跑回了風嶺。

樑發福家的牆上刷了標語社會主義好社教運動好還貼了由劉大蒙畫的壁畫北京*閃閃紅星一羣人正在開口歌唱。那一天風嶺人停了工就為了把一曲《社會主義好》塞進腦子裏。學會的人教沒有學會的人。天快黑的時候除了劉啞巴以外所有人都會唱這首歌了。整個風嶺沉浸在歌聲中連狗都不習慣它們集體跑來圍觀一起狂吠。貓們嚇得躲到了角落裏。

月光下風嶺人穿上自己的衣服從勞動中解脱出來進入了歌舞的世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是積極分子對於他們來説這是一個表現的好機會。唱《社會主義好》的時候湧現出了安白雲演小品的時候馮八字脱穎而出。馮八字走路時雙腿總往兩邊撇因此得名。他在一出叫《賭博害死人》的小品中演一個賭徒輸掉了所有家產和老婆。他説哭就哭説笑就笑不光面部表情豐富肢體語言也相當到位。大家都説這次運動結束後馮八字有可能被縣文工團給招走。

“屁要招也輪不到我”馮八字酸溜溜地看着安白雲她正在黃風的帶領下跳交誼舞。

風嶺的青年男子眼睛瞪直了。他們圍在黃風和安白雲身邊看他的右手輕撫她的腰間左手輕握她的右手“嘣、嚓、嚓”、“嘣、嚓、嚓”。他們垂慕已久的安白雲在黃風面前時而頷首淺笑時而凝眉望向夜空。那一刻風停了説話聲停了所有人的目光聚在他倆身上。沒有人看到人羣中早已握緊了拳頭的趙小棒。直到他扒開人羣衝到黃風和安白雲面前一把扯開他們大家才發出了“啊”的一聲。

“來我跟你跳。”趙小棒摟着安白雲的腰用力一推安白雲不情願地往後退。退了三步他又往前一拉安白雲跟了上來。人羣裏發出陣陣鬨笑他們不像是在跳舞倒像是相互之間在牽着一頭倔強的驢。當趙小棒退到黃風面前他眼神輕飄飄地看着安白雲腳不經意地踩到黃風的腳上。黃風跳了起來卻咬牙忍住不出聲。

“你這是在破壞運動。”他説。

“對不起。”趙小棒甩了一下頭髮回頭朝人羣會心一笑繼續扶着安白雲朝後退。

“你這是在破壞運動”黃風仍在嘟囔着“我在給你們做示範。”

“那你跟別人示範”趙小棒又退了回來然後他喊“陳老歪你來跟他示範。”

人羣裏傳來一陣大笑陳老歪被惡作劇式地推了出來。他半推半就地走到黃風面前乾咳着不知所措。

“跳啊”李偏偏在人羣裏吼了一句“我們都在等着學呢你不教我們就要回家睡覺了。”

陳老歪向黃風伸出了雙手像一個撒嬌的孩子在求父母抱。空氣中飄着旱煙的味道他還沒開口説話黃風已經聞到了臭味。可是陳老歪偏着頭伸出雙手看着他目光中透出戲謔和堅定。黃風惡狠狠地一把拉過陳老歪他用右手的拇指按着陳老歪的腰左手抓住了他銼子一樣的手。有人説“陳老歪你好好跳温柔一點。”話音剛落陳老歪就一腳踩在了黃風的腳背上。人羣裏又傳來一陣笑聲黃風憤怒地甩開了陳老歪的手“不跳了”他説“這運動搞不下去了。”

趙小棒也放開了安白雲兩人都有些不適突然變得羞澀了。安白雲要回家我悄悄跟了上去。趙小棒和幾個青年男子聚在一旁交頭接耳。

畢竟那時候我只是個孩子。我即使跟在安白雲身後她也可以視若無睹。同樣視我為一團空氣的還有黃風。他從後面追上來越過了我。我在心裏罵了一句抄近道跑到了安白雲前面的一棵樹上藏起來。我看見安白雲急匆匆地走黃風緊跟在她身後。他像影子一樣跟着她離我越來越近。黃風四處張望他誤以為山路上只有他和安白雲兩個人。在那棵樹下他猛然拉住了安白雲。他甚至想攬她入懷被她推開了。

“白雲”他顫聲説“你不要跑聽我説。我喜歡你第一眼見就喜歡。”

安白雲沉默不語。她的手被拉住掙扎了幾下便放棄了。

“運動結束了跟我回縣城吧。”黃風説。

這句話好像嚇着安白雲了她使勁將手從黃風的手裏抽出來“我要放鴨子。”她説。

黃風還想再次去抱安白雲我的彈弓準時射出了石子。第一彈打在他的後腦勺上他轉過身來罵“哪個狗日的”第二彈精確地打中了他的右眼鏡片。我聽到鏡片破碎的聲音像是向結冰的湖面投下了一個石頭。在黃風的慘叫聲中安白雲藉機逃脱了。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我跳下來跑了。

後面的事情是樑發福説的不知真假。

黃風回到村公所向邱立彙報了被襲擊的情況。邱立大發雷霆。他問黃風你去山路上幹什麼黃風説去散步晚上吃撐了。邱立説我看你確實像吃飽了撐的。

黃風壞了一邊鏡片樣子非常滑稽看人的時候鏡框裏的那隻眼睛總是眯着。很多人一遍遍地藉機奚落他故意問他你的眼鏡怎麼了我離黃風遠遠的但一直在聽着他們説話。安白雲向我走過來她笑了笑。

“你要小心點”安白雲説“工作組在查誰打壞黃風的眼鏡。”

“那説明他並沒有看清是我乾的。”

“你喜歡這場運動嗎”我又問安白雲。

“我喜歡唱歌跳舞。”她説。

年輕人們其實都喜歡歌舞。“這是運動”男人們説“思想要解放不要封建。”他們這麼説往往是為了跟某一個姑娘跳舞。如果沒有月亮人們便在籃球場上燒一堆火圍着火跳。熊熊火光映照下荷爾蒙像春天的蛇甦醒了蠢蠢欲動。他們跳舞的時候總是往場外看那裏坐着很多老人特別是家裏有女兒的老人。老人們像是守護神一樣眼睛盯着年輕男子的手。安白雲的父親也在。他看到小夥子們輪流摟自己女兒的腰抓住她的手他説“這狗屁運動太流氓了。”

有天晚上工作組在村公所的宿舍玻璃被人打碎了。幾個拳頭大的石頭扔到了邱立的牀邊。待外面平靜下來邱立連夜召集工作組其他人員開會商量對策。然後第二天一早樑發福便將風嶺的人通知到了籃球場上。

“同志們社教運動是黨的決定其重要性無需我再重複。”邱立的聲音透着威嚴“但是在這裏我們發現了反對運動的壞份子。先是黃風同志的眼鏡被打碎然後是我們宿舍的玻璃被打碎再這樣下去碎的就是我們的腦袋了。所以今天我們要把壞份子揪出來。樑發福同志依你對大家的瞭解你覺得誰有可能是破壞運動的壞份子”

樑發福的渾身顫抖了一下像有一根針刺到了他的身體。他站起來説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吧”邱立説“那麼請民兵站出來。”

“請民兵站出來”樑發福重複了一句。

五個民兵站起來。

“出列”樑發福喊道。

“向右看齊”他又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風嶺村民兵集中完畢請求指示”樑發福嚴肅地向邱立敬了個禮。

“把安發財抓上來”邱立厲聲指示“他就是破壞運動的壞分子。”

人羣裏發出“啊”的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五個民兵身上。但他們一動不動臉上流露出抵抗情緒。安發財就是安白雲的父親。

“民兵要違抗命令”邱立有點急了他望着樑發福眼神中有威脅也有求助。

“安大哥請你上來吧。”樑發福説“上來跟領導説清楚。”

安發財抖抖索索地走到了前面看了看邱立面向人羣時低下了頭。

“是你説這狗屁運動太流氓的對嗎”邱立問。

“是。”

“這運動怎麼就狗屁了怎麼就流氓了”

安發財説不上來了。他低下了頭。對於運動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被揪出來的人應該是何種表現。

“這是運動不是兒戲任何反對運動的人都可以抓起來”邱立説“但是我們不想搞這一套我們只是要大家明白運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你下去吧這是最後一次下次再敢這樣説就不客氣了。”

安發財虛驚一場。他以為自己要被批鬥了。他重新回到人羣裏的時候看到安白雲在抹眼淚。

“民兵們聽着”邱立高聲説“從現在開始我解除你們的民兵資格”然後他又回頭對樑發福説“還有你軟弱無能小心當不了村支書。”

樑發福愣在原地。邱立起身趾高氣昂地走了。邱立回去繼續睡覺留下趙初晴和黃風他們繼續教大家排練小品《我們村裏喜事多》。

下午的時候樑發福家門前的牆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面寫的是民兵招募。凡本村男子年齡18-30歲之間身體健康皆可成為民兵。成為民兵者每人免一年農業税。於是風嶺又有了五個民兵。

此後排演的時候民兵們便在一旁守着有時候也給工作組成員端茶倒水。那是春播時節土地等着種子而主要勞力都在唱歌跳舞。有人從外村帶回來消息説相比之下風嶺的運動之風算是好的。比如十里外的莫家凹睡前都要唱《社會主義好》的。工作組進村一個月已經教會了十首歌演了五個小品三段快板書。

“他們什麼時候走”有人忍不住問。

“聽説是五四青年節以後就撤再不走莊稼就要減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