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琨《扶風歌》詩詞賞析

扶風歌

劉琨《扶風歌》詩詞賞析

魏晉:劉琨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

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

據鞍長歎息,淚下如流泉。

繫馬長*,發鞍高嶽頭。

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

浮雲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

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

麋鹿遊我前,猿猴戲我側。

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巖中。

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

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譯文

清晨由廣莫門出發,晚間投宿在丹水山。

左手拉着繁弱大弓,右手揮動龍淵寶劍。

回過頭望一望宮闕,俯身駕車飛奔向前。

按着馬鞍長長歎息,傷心的淚兒像流泉。

拴着馬兒在長*,卸下馬鞍在高山顛。

凜烈的悲風不住吹,泠泠的澗水流不斷。

揮一揮手兒長相辭,悲泣哽咽不能再言。

浮雲飄來為我集結,歸鳥飛來為我盤旋。

離家的日子已長遠,怎知生存還是死還。

在荒林中慷慨悲歌,抱着雙膝獨自感傷。

麋鹿在我面前遊轉,猿猴蹦跳戲弄一旁。

錢財糧食已經用光,薇蕨已老豈能當糧。

拉馬韁命隨從前行,在懸崖險徑中吟唱。

君子之道已經衰微,孔子也有窮困時光。

昔日李陵錯過約期,流落匈奴做了大將。

忠信之人反而獲罪,漢武皇帝不能原諒。

我欲奏完這首歌曲,此曲悲傷而且太長。

放置一旁不再陳述,若再陳述令人心傷。

註釋

扶風:郡名,郡治在今陝西涇陽縣。

廣莫門:晉洛陽城北門。漢時洛陽城北有二門,一曰轂門,一日曰門。晉時改轂門為廣莫門。

丹水山:即丹朱嶺,在今山西高平縣北,丹水發源於此。丹水由此向東南流入晉城縣界,又南入河南省、經沁陽縣入沁水,是為大丹河。

繁弱:古良弓名。

龍淵:古寶劍名。

顧瞻:回頭望。宮闕:指城郭。闕,宮門前的望樓。

御:駕御。飛軒:飛奔的車子。

據鞍:按着馬鞍。

發鞍:卸下馬鞍。

烈烈:風的威力。

泠泠(líng):流水聲。

謝:辭別。

哽咽:過分悲泣至於聲氣結塞。

結:集結。

歸鳥:一作“飛鳥”。旋:盤旋。

去家:離開家。

慷慨:即慷慨悲歌。

摧藏:悽愴,傷心感歎的樣子。

資:錢。

薇蕨:一種野菜,嫩時可食。

攬轡(pèi):拉住馬韁。徒侶(lǚ):指隨從。

吟嘯:即吟誦。絕巖:絕壁。

微:衰微。

夫子:指孔子。故:一本作“固”。

李:指李陵。騫(qiān):通“愆”字。愆期:錯過約定期。指漢李陵在武帝天漢二年(前99),率步卒五千人出征匈奴,匈奴八萬士兵圍擊李陵。李陵戰敗,並投降匈奴。漢武帝因此殺了李陵全家。

寄:暫住。

不見明:不被諒解。

竟:奏完。

重陳:再次陳述。

賞析

這首詩作者採用樂府舊題寫作,充分反映途中的艱辛情狀和胸間的忠憤,慷慨悲涼。《文選》李善注,這首詩以四句為一解,合九解成一篇。

首解四句寫登程。下筆就寫“朝發”、“暮宿”,是記實,也見出受命北去時行程的迅急:早晨剛出都城北門——廣莫門,日暮已到了大河之北、丹水的發源地——丹水山,進入幷州境內。這裏,詩人用誇張筆法渲染出行色的匆忙,也透露了他急於赴國難的心情。接着寫出自己兩手所持的是像古代繁弱、龍淵那樣的名弓寶劍;而“彎”(開弓)、“揮”兩個富動態性的詞,既説明他是行進在“胡寇塞路”的險境之中,隨時都需要用武,也足以顯現出作者一往無前的英武氣概。

次解寫戀闕心情。作者年輕時(作詩時也只三十六歲)正處西晉初期的安定階段,在繁華的洛陽城裏,他也曾有過詩酒從容、文友會聚的一段優遊生活。洛陽城裏巍峨的宮闕,是過去國家安定隆盛的標誌,也是他前階段優遊生活的見證。自經變亂,現在已到了“國已不國”的地步。往事成塵,歸來無日。這使他心情上不能不有所留戀,在行動上也就表現為“顧瞻”長“望”。望中最矚目的是宮闕,是“俯仰御飛軒”。這句意思應是説,宮中廊宇高低,遠望宛如急行中車輛的起伏。作者心目中,這時已經把靜態中的宮中廊宇和身邊行進中車輛的動態混而為一了。撫今思昔,不自禁“據鞍長歎息,淚下如流泉”。

三解寫途中小憩。京都已落在遙遠的後方,現在繫馬、解鞍的所在是荒寂的高山頭、長*,入耳的只有秋末的烈烈悲風和泠泠澗流的聲響。這四句用了音韻諧協的偶句,着力烘染出一幅秋山窮旅圖。

四解寫小憩中的心情。與熟悉的京都和那裏的人揮手長辭了,黯然無言,惟餘哽咽。甚至空中的浮雲也凝定不流,飛鳥也迴旋不去。耳目所接,竟如天地萬物都在助人興悲。後兩句寫境,卻更增強情的抒發。

五解繼寫一時心中所想。這時心頭縈繞不去的是離家日遠,前路茫茫,境地險惡,存亡未卜。在這窮荒山林中,慷慨激昂,也是徒然,只有抱膝獨坐,思緒紊亂,五內如焚。這是作者胸懷、心情的真實表白。

六解寫當前困境。身處窮林,惟與麋鹿、猿猴為伍。資糧乏絕,無以充飢。看看麋鹿、猿猴還有野草、山果果腹,可以遊戲自得,實在令人自歎不如。經此映襯,愈見出人的困窘不堪。這解和四解一樣,都疊用兩個“我”字,產生了對面傾訴的親切感。

七解寫困境中的*、自奮。作者深知重任在身,不容徬徨,終於重提轡韁,號召部下繼續前行;同時,也在絕巖中,聊自吟詠舒嘯,稍暢胸懷。他的重行振作,是由於在所承受的傳統思想中找到了若干支撐力量:自己當前的處境,正是古人也曾慨歎的“世衰道微”的時世;孔子在陳絕糧,就曾對*子路説過“君子固窮”的話,何況是我輩。他精神上終於獲得了寬解。

八解是在*、自奮之餘,又作轉折,寫出內心的隱憂:歷曾有過李陵對匈奴以少擊眾,最後勢窮力屈,過期不得歸來,*降敵的事。李陵在降敵前也是盡忠竭力了,降敵後亦常懷歸志,但漢武帝卻不予諒解,反而殺了他的母弟妻子。現在朝廷多事,不暇外顧,自己孤懸一方,後援難繼,困窘之情亦與李陵相去不遠,不能不對未來抱憂興歎。

九解是全篇的結尾,也是樂府常見的結束形式。但在此篇,卻不是單純的套用。從上文所寫,可見作者前途艱危正多,路也正長,有如他所要歌唱的曲子一樣悲而且長。哀怨深沉,實在不忍、也無心重陳了。重陳,只是使自己、也使聽者心傷而已。

全詩風格悲壯,語調蒼涼,感情真摯,用語簡練,鮮明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報國之志。全篇九解,一氣貫注;逐解換韻,聲情激越。既多側面地表現了辭家赴難、身處窮窘、忠憤填膺的作者的完整形象,也真實地反映他所處的時亂世危、朝廷不振、凶荒滿目的現實環境,有着史的價值。全詩辭旨愀愴悲壯,千載之下,感人猶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