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魚的詩


在深夜呼吸,旁邊是我母親 你走吧 我的朋友 夢見自己

陳魚的詩

在深夜呼吸,旁邊是我母親


在深夜呼吸,旁邊是我母親
垂危地躺著,這個大風降溫的夜裡
我在她的呼吸中呼吸。我要
在進入她的道路上明白我自己,或是
在執迷於我的事物中知道
這個我身體之前的身體

我,這個農婦的女兒
被生在1965年冬季。
七歲上學十五歲懂得用判逆
長高身體。急於開花那一年我十九
農婦就為我去拉地排車,車上裝滿
能供起開花的火磚、石灰、沙子和水泥。
她用母系的體力,供養她女兒在外地
瘋狂長出與根莖脫節的浪漫和祕密。

我的宿命是在這樣的黑夜裡救出我自己。
我被懸置在夜的病房裡,看我的母親躺成
陌生。樓下的風,胸中的液體以及
被她壓在身下的生死的訊息,它們在
為營救我不理解的事物而發出陰森驚人的力。
它們勢利的厚待我,用棉衣裹緊我四面的創傷
以免鮮血淋漓。朦朧和難測漲高著真相的索價
卻用遲鈍的纜繩拴住我願意付賭的身體

她的經歷她說不清晰,她是比婦女
更謙卑的婦女。她已不能像愛嬰兒一樣
愛她女兒的身體。她已年老,萎縮和緩慢
長不過比她聰明比她高的兒女,她躲在一邊
嘮叨煤煙、米蟲、麩皮和雞蛋的大小
她為自己的愚笨和卑微掉進忽淺忽深的
搖晃著的脾氣裡。像收藏兒女早年的鞋樣
她也藏了太多自己解不開的謎底

她殘存呼吸的身體是供我開掘的墓地
我殘忍地挖掘著,冷酷地
翻出藏在血肉裡的詞句。我要它們撞擊我
身體裡的空洞,我要它們舉起我的燈
照亮我沒有及時到來的激情。深淵呵
不要呼呼地誘惑我,不要在我站穩之前
裂開隙逢。我的意願正被你隱祕地晃動。

她三歲時變啞七歲時才開口講話
這和我的口吃之間的互映成一幅母女圖畫
就像現在,我戰慄於中年的風雪中
觀察她垂危中息而不滅的神經
怎樣交錯進我的神經脈絡中
轉換成猴子一樣喊叫的嘶鳴。這之外
我只容忍我在嘴裡混亂不清。盯住她的
顱外排血瓶,我試圖想清楚
她長出的和我相關痛苦,試圖看見誰在朝
她這時的怪異,擺出那個憐憫又輕視的神情

我幽暗地進入她夜復一夜的微弱
看不清是誰在危險地借用著她的身體
把她的一生都用在此時此地。她微微啟開的
由生向死的訊息,恰在我朦朧欲醒時
關閉。大地黑暗的音樂
一直含混而可靠地響起,想用她的身體
在一個又一個凌晨來臨之時隨天空不言自明
而她卻慣性地,拿用順了手的無知和沉睡來昏迷。

在她痛得只剩呼吸的呼吸聲裡
我迎來我的三十二歲。生日朝向她的聯絡
高於倫理更近於神祕和嘆息。自憐的衰傷
竟比疾病更美麗:懂得親近深夜的寂靜
懂得轉開視線,懂得遺忘和
及時地觀察,那正在房角開放的菊花。
白得和寒冷一樣的菊花呵,我久久地親愛它
我需要它的白色和香氣把我轉移:她潮式的呼吸
怎樣刀刃一樣刺痛著我的身體

向上和向下的變化都遲遲不來。我的心
忽軟又忽硬。我需要慰藉!
需要伸出我的手臂,需要抓住一點活力
我在她的昏迷裡不停地勞作,快樂地勞作
越發投入時強暴她的猶豫,然後
衝動地把她的脬腫和高燒甩到了天際。
她再生,但與十月胎身的誕辰不同
她變成痴傻,哭和笑都不值得慶幸。

鼻蝕。導尿。溼潤呼吸。翻身。冰敷降溫。
我在深淵的邊緣把她領回來,她病著,
沒有尊嚴,她不會思想,我自作主張。
她被卡在半途,不上不下在我的意志裡受苦。
我在無數個夜裡為她的痴呆
醒著,看她的頭卡在生死之間張著嘴巴。
她癱著。無所謂承受。她的智力
像嬰兒一樣低下。她是否比我更痛苦?
她如此長久地不進去也不出來
把我關在隱喻的門外,
我的敲門聲,在每一個深夜的呼吸裡
啪啪啪地響著。


你走吧
——致尹(1965.3~1998.5)


不必再喚你回來
誰能面對你強大的痛苦
和同樣大的虛榮心
你用死敲榨我
能說出的一切,為我說的一切

無動於衷。你走吧
而我狂熱地吮吸過
你的話你用一生編造的故事
你的要求被呵護的謊言
你走過的神經向疾病逃逸的道路
我緊跟著你
現在借你的意志站在你的頂上
你走吧

你把自己建在肉體的沼澤上
你搖搖晃晃,你的感覺
並不比我們堅強
甚至因過於高大而更脆弱以至最後
匍然倒塌時我們毫不吃驚
更流不出淚水
你走吧

我加入打擊你的隊伍
你一敗塗地時我正心安理得
你抱著的眾多的念頭留不下一個
在冬天退成無風自息的炭火
直到你死後
這個黑色的景像刺激我
你越挖越大的黑暗,欲言
又止地歙動著

你是否是
一個天份充足的、身份複雜的
魔鬼?你驚呼
說明觸到你的真相是可能的
生比死可怕,你說。
一個無法更改的
死要借你的身體講話
你是被註定的語氣
註定在不可說時猛然沉默?

死無法描述,你無法再說
我向他人談論你,不再害怕
你的敲榨
我舉著本屬於你的沉默
為你送行。我遠望著
此刻正是平常的
夕陽西下
詭祕的睡意已開始
在我的臉上一開一合


我的朋友


你可從我的眼中望見我
滿溢的湖水,面對水的質感
你何不鬆開繃得過緊的神經

如果我把手放在你憤怒的頭頂
把一個悲憫的詞語連說三遍,你要流出
積蓄過多的淚水,照一照你病中的激情

昨晚你引我進入黑匣子劇場
看戲劇從後臺開始。你的後臺堆滿
你不由自主的細節你的飲食你的言談舉止

在一個散場的樓角你攔住一個可能的
同道者,向他掏出你正跳動著的半個心臟
另外半個被你迴圈著的絕望埋藏

有人停下掂量。誰能在自己的不穩平衡中
敢親近向死亡猛烈傾斜的心臟?你是活著的
用血液跳動的死者,你是誰

的代言人。一閃即逝的表演是你不掩蓋本質的
做作,偏離你的靈魂低於你的智慧。偶然的
這一切我都記著。你和你裂開的那一半兒

在我的眼睛裡吻合。你潮式的期待
混生出激情與冷漠、尖銳和刻薄,它們集結
在你的腳下,“哀求憤怒者深思熟慮”

我走之後就不再指責你尖刻做作
我將只凝視浮閃在遠方的一個靈魂的輪廓
那影像是你的傾訴重疊你的沉默

那時看護你病中的病態和
傾聽你十次胃出血的咆嘯
是必要的


夢見自己


我夢見自己
是異族 長著面具
面具薄膜一樣 敷在臉上
我對著鏡子 揭下來
一層又一層
卻分不出哪一層
是我自己
我夢見自己不知自己的
底細 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去
就是在那時
我遇見我在演戲 而我弄不清
是我的哪一個在演,而裡面的
你的光芒使我的每一層
都朝你暗自生長
我的頭在夢裡開始 朝向你
強烈的歪斜

水深火熱 黑暗漫長
我開始鬧解放
唱起一支革命的歌曲 我
要在身體裡建造一個向內的國度
創造一種異類的生存道德
我的民主參照另一些異類和部族
如變態的蟲蝶或蛇的幸福
規定我在固定的節氣
蛹化 蛻殼和
神祕地改變美妙地飛舞

黑暗中的勞碌 使我不像
女王坐在自己的國度
我更像個女巫
而我應該能用手繪
向你細緻地描畫我自己
我對著鏡子對著空白
以又一陣革命激情
想象我一往情深的面目
並長出一身
自我描繪的本領 卻
忘了趕在長成之前
長出一雙手 也忘了
趕在講話之前
長出嘴巴
我就這麼僵著身子
在夢裡望著你
無法動彈也無從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