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的詩

韓東(1961- ),出版的詩集有《白色的石頭》(1992)。

兩項以內 渡河的隊伍 沉默者 在橋上 多麼冷靜 機場的黑暗 爸爸在天上看我 貓的追悼 冬天的荒唐景色 一道邊門 火車 來自大連的電話 撫摸 沉默 有關大雁塔 温柔的部分 你的手 一切安排就緒 我們的朋友 寫作 在深圳的路燈下…… 我們的朋友 美好的日子 甲乙 片章 孩子們的合唱

韓東的詩

兩項以內




我必須接受睡眠以後的白天
必須在習慣以後回到夜晚
兩項以內我必須依次選擇
鐘擺在時鐘窄小的內部迴盪

增加或減少,火柴桿針對外面的火柴盒
衣服的式樣變了,但不會有另外的尺寸
葡萄酒從瓶中倒入杯中再放上平台
一隻筆吸足紅墨水,因為藍墨水使我厭煩
而流出的血,可分別紅和紫
我在黑暗的裏面進入了較小的黑暗

我比較大地的長和大地的寬
車靠右行,仍從原路回
天空的高度以及海洋的深度
聖人説:飛鳥水中的影子同時是魚
一根頭髮的末端我堅持分岔
還是那根生自頭皮的頭髮


渡河的隊伍



此刻一支隊伍在渡河
此刻地面上兩條河流交叉在一起
一條是不動的平靜的真正的河
一條是黑色的向上進入對岸的山區
一條河經過一夜就要消失
那條不動的平靜的河很久以前就在這裏
一條河流經另一條河
緩慢地謹慎地響起了那水聲
此刻這僅是一支渡河的隊伍
在以後的一百年裏來往於這條河上
從這裏過去從下游回來
八十里外 最後一名士兵上岸時已洗淨鎧甲上的血污


沉默者



我在沉悶的生活裏不説話
我在歡快的生活裏不説話
我有沉重的上齶和巨大的下齶
象荒蕪的高地上原始的石縫
即便是家的季節裏,脣齒間
也不生長綠葉的言辭
我嘴部頑固的石鎖,圓石上泛着青光
或許就是兩片石磨間的相互消磨
象反芻動物從母親那裏帶來
我就象馬的石象咀嚼沉默
白牆的陰影是我寂寞難嚥的草料
那蒙面哭泣的婦人是沉默者年邁的母 親--
她把他從嘮叨中誕生出來--自覺受了 傷害
好吧,就讓房間裏充斥我口哨般的喝 湯聲


在橋上



你將我領到一座橋上
我們看見架在同一條河流上的另一座橋
當我們沿着河岸來到它的上面
看見我們剛才俯身其上的拱橋
和我們在那裏的時候完全不同
有兩個完全不同於我們的身影
伏在欄杆上,一個在看粼粼的水波
一個在悶熱中點燃了一支煙
與我們神祕地交換位置
當你俯身於河水的鏡子
我划着火柴,作為回答
我們是陌生人的補語
親密者的多義詞
只有河上的兩座橋在構造上
完全相同


多 麼 冷 靜



多麼冷靜
我有時也為之悲傷不已
一個人的遠離
另一個的死
離開我們的兩種方式
破壞我們感情生活的圓滿性,一些
相對而言的歧途
是他們理解的歸宿
只是,他們的名字遺落在我們中間
象這個春天必然的降臨


機場的黑暗



温柔的時代過去了,今天
我面臨機場的黑暗
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獨的大霧
在溧陽生成
我走在大地堅硬的外殼上--
幾何的荒涼,猶如
否定往事的理性
瀰漫的大霧追隨我
有如遺忘
近在咫尺的親愛者或唯一的陌生人

熱情的時代過去了,毀滅
被形容成最不恰當的愚蠢
成熟的人需要安全的生活
完美的肉體升空、遠去
而卑微的靈魂匍匐在地面上
在水泥的跑道上規則地盛開
霧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親愛者


爸爸在天上看我



九五年夏至那天爸爸在天上看我
老方説他在為我擔心
爸爸,我無法看見你的目光
但能回想起你的預言
現在已經是九七年了,爸爸
夏至已經過去,天氣也已轉涼
你擔心的災難已經來過了,起了作用
我因為愛而不能迴避,爸爸,就像你
為了愛我從死亡的沉默中甦醒,並借 助於通靈的老方
我因為愛被殺身死,變成一具行屍走 肉
再也回不到九五年的夏至了--那充滿 希望的日子
爸爸,只有你知道,我希望的不過一場 災難
這會兒我彷彿看見了你的目光,像凍 結的雨
爸爸,你在哀悼我嗎?


貓的追悼



我們埋葬了貓。我們
埋葬了貓的姐妹
我們倒空了紙袋
我們播撒塵埃

我們帶着鐵鏟
走上秋天的山
我們搬運石頭並
取悦於太陽

我們旅行
走進和平商場
進一步來到醃臘品櫃枱
在買賣中有一隻死貓

我們在通訊中告知你這個消息
我們誇大了死亡,當我們
有了這樣的認識
我們已經痊癒


冬天的荒唐景色



這是冬天荒唐的景色
這是中國的羅馬大街
太陽的鑰匙圈還別在腰上
霞光已打開了白天的門

這是炭條畫出的樹枝
被再一次燒成了炭條
這是雪地贈與的白紙
還是畫上雪地

瞧,汽車在表達個性
商店在拍賣自己
梧桐播撒黃葉,一個楊村人
日夜思念着巴黎

垃圾上升起狼煙
大廈霧靄般飄移
而人與獸,在爭奪
本屬於獸的毛皮

這是南方的北方寒冬
這是毛巾變硬的室內
這並不是電腦病毒的冬眠期
不過是思之花萎縮的幾日


一道邊門



我經過軍區總院的圍牆
寂靜的牆上隱匿着一道邊門
落葉聚集,門鎖生鏽
死神的力量使它悄然開啟

運屍的車輛緩緩駛出
死者的親屬呼號着奔跑
誰為他們準備了孝章和白帽
又折斷花朵為季節陪葬

那穿白衣的醫生緘默不語
他信仰醫治過程的唯一結局
誇耀院牆內巍峨的主樓
指尖隔着橡皮把我的心臟觸摸

我和我的病友曾經康復
腹腔空空,以為摘除了死亡
他為我們換上動物的內臟、死囚的睾丸
是我們活着,或是那些器官?

不容置疑,我們站在原地
在上班擁擠的高峯時間
唯有運屍中巴上的座位尚有空餘
唯有那神祕的司機最有耐心

他先運走醫生,再運走牧師
讓一位百歲壽星哀悼早夭的嬰兒
最後他運走了自己
最後他解決了問題

我經過軍區總院的圍牆
寂靜的牆上隱匿着一道邊門
落葉聚集,門鎖生鏽
死神的力量使它悄然開啟


火車


火車從很遠的地方經過
你曾是那坐在車廂裏的孩子
遠離我所在的城市,或者回來
在黑夜阻隔的途中

我也曾坐在牀頭
等待着你的歸來
你也曾向你的父母告假
那假期多長多甜蜜!

有時我多想駛近你
只因受到車輪滾動的激勵
一陣風在遠方颳起在遠方平息
猛烈的汽笛終於變成柔和的炊煙
飄向我

當火車從遠處經過
因為遙遠所以蜿蜒
因為黑夜所以動聽
因為回憶所以正在經過
因為你,使我看見了良辰美景


來自大連的電話



一個來自大連的電話,她也不是
我昔日的情人。沒有目的。電話
僅在敍述自己的號碼。一個女人
讓我回憶起三年前流行的一種容貌

剛剛結婚,在飄滿油漆味兒的新房
正適應和那些莊嚴的傢俱在一起
(包括一部親自選購的電話)
也許只是出於好奇(象年輕的母貓)
她在擺弄丈夫財產的同時,偶爾
撥通了給我的電話?

大連古老的海浪是否在她的窗前?
是否有一塊當年的礁石仍在堅持
感人的形象?多年以後--不會太久
如果仍有那來自中年的電話,她一定
學會了生活。三十年後
只有波濤,在我的右耳
我甚至聽不見她粗重的母獸的呼吸


撫摸



我們互相撫摸着度過了一夜
我們沒有做愛,沒有互相抵達
只是撫摸着,至少有三十遍吧?
熟悉的是你的那件衣裳
一遍一遍地撫摸着一件衣裳
真的,它比皮膚更令我感動
我的進攻並不那麼堅決
你的拒絕也一樣
情慾在撫摸中慢慢地產生
在撫摸中平息
就象老年的愛,它的熱烈無人理解
我們沒有互相抵達
衣服象年齡一樣隔在我們中間
在影子的牀上漸漸起皺
又被我温熱的手最後熨平


沉默--歌詞





有人沉默着,説着我聽不見的話
將一種空缺的東西繼續着
當一個聲音中斷,持續着它失真的尾 音
越拉越長,越細,越尖鋭
象山丘的輪廓終於平伏
你身體的線條也不再彎曲
象一條抽象的直線越出了這張紙
在別處持續着
分割着空氣,分割着我
象刀刃一樣,失去了金屬
象精微的傷口,使兩半的我吻合



有人沉默着,就象一把椅子
象這裏除我以外的一切
一隻杯子,一盞持續亮着的燈
一個一望而知的窗口
但它並不是這些物質
它是靜物,在畫面上,沉默着
有着沉默充足的想法
和長久的注視對應
它看着你,靜物看着你
而椅子已被撤走
留下物質的痕跡,也是物質
這裏,是她的沉默和目光



沉默是她的替身
而喧鬧已經遠行
沉默是她的面具
可愛的靈魂已經逃遁
沉默是她的饋贈
以替換致命的空虛
也就是説沉默並不是空虛
並不是無聲
沉默是她響亮的名字
也是風暴僅有的歌詞


有關大雁塔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些什麼
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
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還來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們
那些發福的人們
統統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後下來
走進這條大街
轉眼不見了
也有有種的往下跳
在台階上開一朵紅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當代英雄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什麼
我們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風景
然後再下來


温柔的部分



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
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
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脱
至少我不那麼無知
我知道糧食的由來
你看我怎樣把清貧的日子過到底
並能從中體會到快樂
而早出晚歸的習慣
撿起來還會象鋤頭那樣順手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穫些什麼
不能重複其中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這裏永遠懷有某種真實的悲哀
就象農民痛哭自己的莊稼


你的手



你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安心睡去
我因此而無法入睡
輕微的重量
逐漸變成鉛
夜晚又很長
你的姿態毫不改變
這隻手應該象徵着愛情
也許還另有深意
我不敢推動它
或驚醒你
等到我習慣並且喜歡
你在夢中又突然把手抽回
並對一切無從知曉


一切安排就緒



一切安排就緒
我可以坐下來觀賞
或在房間裏
踱來踱去
這是我的家
從此便有了這樣的感覺
卧室裏
我妻子的船隻出沒
凡高的成熟的向日葵
頓時使四壁生輝
四把椅子
該寫上四位好友的大名
供他們專用
他們來
打牌至天明雞叫
有時候安靜下來
比如黃昏
所有的門窗都開着
從這個房間
可以看到另一個房間
一塊漂亮的桌布
一本書
都使我的靈魂喜悦
又總懷疑它們不該為我所用
——1985,11,7


我們的朋友



我的好妻子
我們的朋友都會回來
朋友們會帶來更多沒見過面的朋友
我們的小屋子連坐都坐不下

我的好妻子
只要我們在一起
我們的好朋友就會回來
他們很多人還是單身漢
他們不願去另一個單身漢的小窩
他們到我們家來
只因為我們是非常親愛的夫妻
因為我們有一個漂亮的兒子
他們要用鬍子扎我們兒子的小臉
他們擁到廚房裏
瞧年輕的主婦給他們燒魚
他們和我沒碰上三杯就醉了
在雞湯麪前痛哭流涕
然後搖搖擺擺去找多年不見的女友
説是連夜就要成親
得到的卻是一個痛快的大嘴巴
我的好妻子
我們的朋友都會回來
我們看到他們風塵僕僕的面容
看到他們渾濁的眼淚
我們聽到屋後一記響亮的耳光
就原諒了他們


寫作



晴朗的日子
我的窗外
有一個人爬到電線杆上
他一邊幹活
一邊向房間裏張望
我用微笑回答他
然後埋下頭去繼續工作

這中間有兩次我抬起頭來
伸手去書架上摸索香煙
中午以前,他一直在那兒
像只停在空中的小鳥
已經忘記了飛翔

等我終於寫完最後一頁
這隻鳥兒已不知去向
原來的位置上甚至沒有白雲
一切空虛又甜美
——1986,4,20


在深圳的路燈下……



在深圳的路燈下她有多麼好聽的名字
“夜鶯”,有多麼激動人心的買賣
身體的貿易
動物中唯有這一種擁有裸體
被剝出,像煮硬的雞蛋,光滑
嫖妓者:我的墮落不是孤獨的
我的罪惡也很輕微
她引領着一條地獄的河流
黑浪就來將我温柔地覆蓋

那坐枱女今晚合她的杯子在一起
杯子空了,她沒有客人
杯子空了,就是空虛來臨
她需要暗紅色的美酒和另一種液體
讓我來將它們注滿,照顧她的生意
讓我把我的錢花在罪惡上
不要阻擋,也不要害怕
燈光明亮,猶如一堆碎玻璃
讓我將她領離大堂

我欣賞她編織的謊言
理解了她的冷淡
我尤其尊重她對金錢的要求
我敏感的心還注意到
厚重的脂粉下她的臉曾紅過一次
我為凌亂的牀鋪而倍感驚訝
我和橡皮做愛,而她置身事外
真的,她從不對我説:我愛


我們的朋友


我的好妻子
我們的朋友都會回來
朋友們還會帶來更多沒見過面的朋友
我們的小屋子連坐不下

我的好妻子
只要我們在一起
我們的朋友就會回來
他們很多人都是單身漢
他們到我們家來
只因為我們是非常親愛的夫妻
因為我們有一個漂亮的兒子
他們要用鬍子扎我無兒子的小臉
他們擁到廚房裏
瞧年輕的主婦給他們燒魚
他們和我沒碰三杯就醉了
在雞湯麪前痛哭流涕
然後搖搖晃晃去找多年不見的女友
説是連夜就要成親
得到的卻是一個痛快的大嘴巴

我的好妻子
我們的朋友都會回來
我們看到他們風塵僕僕的面容
看到他們混濁的眼淚
我們聽到屋後一記響亮的耳光
就原諒了他們


美好的日子


美好的日子裏,吹來了一陣風
像春風一樣和煦,它就是春天的風
還有温暖的陽光,一起改變了我
使我柔軟、善感、迷失了堅定的方向

嚴酷的思想產生於寒冷的季節
平靜的水面凝成自我的堅冰
大街上我感到眼眶潮濕
靈魂的融化已經開始

像河蚌從它的鎧甲裏探身出來
我變得這樣渺小、低等,幾近於草木
一陣春風的吹拂下我就像我的軀殼
我愛另一些軀殼——美麗的軀殼

1996


甲乙

甲乙二人分別從牀的兩邊下牀
甲在繫鞋帶。背對着他的乙也在繫鞋帶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户,因此他看見了街景
和一根橫過來的樹枝。樹身被牆擋住了
因此他只好從剛要被擋住的地方往回看
樹枝,越來越細,直到末梢
離另一邊的牆,還有好大一截
空着,什麼也沒有,沒有樹枝、街景
也許僅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頭向左移了五釐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釐米,或向左的同時也向前
不止五釐米,總之是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樹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們之間的距離是三釐米
但多看見的樹枝都不止三釐米
他(甲)以這樣的差距再看街景
閉上左眼,然後閉上右眼睜開左眼
然後再閉上左眼。到目前為止兩隻眼睛
都已閉上。甲什麼也不看。甲繫鞋帶的時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腳,先左後右
兩隻都已係好了。四歲時就已學會
五歲受到表揚,六歲已很熟練
這是甲七歲以後的某一天,三十歲的某一天或
六十歲的某一天,他仍能彎腰繫自己的鞋帶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這是我們
(首先是作者)與甲一起犯下的錯誤
她(乙)從另一邊下牀,面對一隻碗櫃
隔着玻璃或紗窗看見了甲所沒有看見的餐具
為敍述的完整起見還必須指出
當乙繫好鞋帶起立,流下了本屬於甲的精液


片章


1

我多麼愛你
因痛苦而變得有強度
就象白天把夜晚容納進來
就象一支白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寫字
我愛你仍屬於我和不屬於我的部分
我愛你愛我和不愛我的時刻
我的愛比我更早地到來
當我不存在的時候我藉着別人愛你
我愛你的爸爸,奶奶,我愛你的舊情人
他們反對我又幫助我,毀滅我又誕生我
使你的離去變成歸來

2

我的頭腦在某個地方睡不着
所以我認為自己總是醒着
我認為你來到了我的懷抱
我用我身體的感覺和空氣欺騙了我自己
我將我的手伸給你,卻被睡夢接受了
所以我願意在醒着的時候睡去

3

昨天是水,今天是電
它們出了問題
而我是完好的
水管可以被修復,電,自動會來
而我的完好在何時破裂?

4

如果世界足夠廣闊
她走到天邊也會回來
歸來的道路是短暫的,速度象閃電
而撞擊足夠猛烈
快樂如同針尖插在心臟上
她歸來,離去
離去,歸來
飛鳥在風中放縱
反覆確認着墓地和家園


孩子們的合唱


孩子們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聲音
我看見那合唱的屋頂
我看見那唯一的兒童的家
然後我看清這將要過去的一天
這是我第一次愛上一個集體

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裏
沒有仇恨也不温柔
他們唱出更廣大的聲音
就像你那樣安靜地看着我
我猜想你的聲音是實質性的聲音

廣場上,孩子們交叉跑動
你必將和他們在一起
不為我或者誰的耳朵
永遠不對着它們小聲地唱
這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