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博的詩


早晨 在政通路陰性的酒吧 擠進他的青年時代 雪兒一尺 桃木 陳先生的咖啡之歌 與人造衞星同在 沐浴在本城

韓博的詩

早晨


太陽在玉米的牙齒上
成熟了。奶奶
把它們擺上餐桌
草莓在水中
浸泡,還有香瓜、菇娘
熗好的青綠豆角絲
我醒來,整個暑假的陽光已鋪就

奶奶説起陽台上的罌粟,一隻
陳年的黑瓦花盆
媽媽的奶奶,頭腦明亮,兒孫滿堂
每天品嚐相同花卉的果實
她甚至化身為山林本身
或是一位
迷戀電視新聞的女巫

整個暑假的陽光已鋪就。昨天
我幾乎被鐵鳥的胃袋消化
連夢也沒被放過
今天早晨,枕上只留下雲朵的集市
牽牛花為鐵鳥下沉的天空吹奏
蟈蟈操着東北口音
催促萎縮的日影

我們圍在方廳裏
只有爺爺已經不在
草木的氣息穿堂而過
漫過餐桌,迎接重臨的舊事
五年前,五十年前……奶奶在倒敍中天真爛漫
爺爺挎着匣子槍
知道是誰在隊伍中歌唱


在政通路陰性的酒吧
——崔江寧的夜晚


還有一個人,他也端着杯子
嘴角的微笑
跟桌底下攤開的靴子一模一樣
結實,倔強,蒙着從瀋陽到上海的塵土
我們討論劇本,他一言不發
靴子叩擊黑暗的潮濕
在路上,生活隱藏在另一座城市
那裏是陸地乾燥的心臟,可能更是
女孩變女人的鍊金術
而不是統計學、死亡金屬、表現主義戲劇
也不是朋友們出錢維持的雜誌
我們鬨笑着,端起杯子
他也抿了一口
為時光的分身術而欣喜
彷彿空氣也是隱身的可樂


擠進他的青年時代


那是誰,自街的另一側而來
隨着車輛和人流漂浮
時而闊步,時而遲緩
以水母的姿態
繞過珊瑚和暗礁
橫渡這片氣態的水域

隔着車窗,隔着二十年
失去知覺的時光
他應該知道
車廂裏,無聊的乘客
像站在水族館的玻璃櫃前
玩味他的自得

他讓我感到親切
我懷疑,玻璃的反光
甚至水面的倒影
使我目睹了自己
面色如紙,目光如風
試圖把餘生吹向天涯海角

兩分鐘之後,他抵達了
橫渡的終點
一輛剛剛發動的公共汽車
一隻消化不良的鯨魚
就這樣,我的父親
擠進了他的青年時代

1998


雪兒一尺


電話的那一端,爸爸
説,高嶺子
雪厚一尺

我跟媽媽
躺在火車上
童年穿過又一個隧道,在雪下

她不想看見
榛子、樺樹和柞木
它們倒退着跑下了山崗

它們驚醒了
自戀的狐狸
滑雪場剛剛降臨它的午睡

我夢見了妹妹
她尚未降生
卻知道我的名字

她想快點回家
貓餓了,她説
貓只擰開了水龍頭

雪花爬上高嶺子
白色之上
還是白色

我們的家,在樹林的盡頭
天黑的地方
大地一片枯黃


桃木
……1998,金老師目測五行


冬藏水土,夏成桃木
金啊火啊,人事科,户籍處
回去,回不去
藥水和混凝土;醫科大學……秦安縣城!

院子裏沒有桃花
節氣已過,沒有細腰蜂和鳳尾蝶
還是那些舊鳳,像翻動照片
從一處小廟,到這方泥土

六月,但不是1996(勿需吐蕊的一年)
也不是普陀山的海浪
浸潤的1997……桃木兀自酣睡
枕蓆間,濟得一樹繁花蜜果

沒有香火,沒有金器
移植進辦公室的桃木
枝椏間都是尺、秤、升、鬥
沒有水,只有水泥;沒有土,只要土氣

就這樣吧,投上一片度量衡的日影
為工資單的乾旱
為職稱和分房的催眠術
為交配,為一個組織的分配紀律

舊風習,新風尚
扇骨撐直好風骨
又是一年,櫻、梅、杏、李捲走了春光
照片上,還是那疊紙扇搖去的青春

1999


陳先生的咖啡之歌


在一本書裏,我搭識了陳先生
路過他的宅院,卻是
兩年之後,面試歸來的途中
插圖裏提到過的小兔
為柵欄圍住的初春擰足發條

燒焦的復調:電飯煲伺候的咖啡;還是百十年前
剝馬鈴薯的焦皮時,信手寫下的憂傷……

柵欄的長矛扭動腰肢
做一排復調間的
蚯蚓,為陳先生的耳朵和嘴
鬆動遲遲的空氣

早上趕車時,坐過兩站
多花了一塊錢
離開辦公室,我決心稈步走到天黑

陳先生
年方五八,生路已絕
他不喜歡馬鈴薯,更別提北方農民的拍打
《辭海》上寫着:
“……多年生草本植物,
地下塊莖肥大,供食用。
不同地區,不同稱謂:土豆、洋芋、山藥蛋……
噢,天哪,山藥蛋派
在此!

傻子的腳上有一把平鏟
我買《人才市場報》,他踢我的書包
處長的嘴裏也有一把平鏟
人事處的大班椅上,三下五除二
掀掉高學歷的偽裝,扒開邊遠地區的屋脊

咖啡的詠歎調
織進了菜泡飯的波爾卡
陳先生為是否再添一尾魚而猶豫
是否來一個江南圓舞曲

求職一日遊的歸途中
我踩傷了一朵櫻花的脣瓣
小兔瞪着我
那是它主人不多的財產


與人造衞星同在


永恆與拯救被漏印在那一年的紙上
海水灌不進淡水的睡眠
一次性的紙折聖盃
珍藏着口號與潮汐,淡水的
潮汐,年輕的,盪漾在父親的湖中
整飭一新的水壩
關閉着去年的義務勞動
父親衝下曾是橡木林的山坡
在湖邊剎住了腳
湖水倒映着夜空中閃亮的補丁
漆藍色的勞動布,幾乎
快要裹不住年輕工人
日益壯大的身軀
灌木刮破了父親的褲子
幸虧這是子夜,蚊子
與湖水一起
退向各自的深處
父親躺在卵石的餘温中
腳趾守候着剛剛支下的魚竿
夜空緘默不語,大地上
只有弱小的聲音
短促而嘹亮
而弦外之音埋在水下
水底的力量
攥緊一根根繃直的魚弦
小心地試探,弓着腰的樹枝末端
是果實,還是眼睛
父親突然發現了眾多補丁中的一隻
螢火蟲,拖着上帝的步伐
免費為人間偷拍快照
那是什麼——與此同時
父親的拇趾竊聽到了水底的騷動
那是一尾被玉米團的質樸
催眠的鯽魚,還有一尾
鍾情於妖嬈蚯蚓的鮎魚
氣味的暗流
正把它們託向自由的尾聲


沐浴在本城
——獻給異鄉人的家鄉


細小的雪在暗處推動我。入口處的陌生男人
替代我走進浴室,他呼出的酒氣,像魚兒鑽進大海
匯入撲面而來的,更多浴客呵出的積雨雲。他甚至
墜入了行走的夢中,翹起拇指,誇讚多年不見
而仍能一飲而盡的謝黑桃。河水的温度
讓他醒了一會兒,他以為夢見了火山
卻發現只不過是衝浪池吞沒了
自己。他堅持睜着眼走進桑拿房,舀起一瓢水
潑向木箱中的火山巖。尖聲跳起的水汽
帶給他難得的傷感——家鄉佔有了他的每一個假期
就像婚姻買斷了忠貞的女人,直到她不再年輕。
她把濕毛巾蒙在臉上,決不是因為羞愧,他覺得
自己早已過了那個年齡,他只是為了躲避熱浪
能夠呼吸,能夠不去看身邊那羣搓泥的河馬。
究竟被汗水一點一點擠出身體,他離開
堆滿扁扁大腹的木凳,走向冰水池
但只伸進去一個手指,就打消了念頭
他強調自己是温帶的生物,應該在適宜的
水温裏完成進茶前的沐浴。

細小的雪覆蓋了我和腳下農民承包的田埂。他們的女兒
呆在二樓,他的對面,休息室入口的沙發上
這裏是她們耕作的田埂。他的出現
讓她們失望,他的臉上寫着報紙上描述的未來
那是一樁乏味頭頂的事,不允許任何一個男人專有的
女人,將被任何一個男人專有。相比之下
她們更欣賞跑來跑去,一心想為女客捏腳的茶童
那孩子嘴上剛冒出一層絨毛,卻裝着一肚子
謎語、笑料和段子,如果缺了他,這個世界
將是道理的,就像一種挺藝術的姿勢。她
離開顧鏡自憐的她們,走向正在摳腳、喝茶的他
他不是一匹河馬,但她堅持自己海豹般的姿勢
能夠讓他擱淺,她的手指,彈奏了幾下空氣,又輕輕
劃過他的錦囊,她要向他推銷四十分鐘
神聖的黑暗,幫助他,回到母親為他締造的黑暗中
讓想象力為他施洗。他不是教徒,所能做的
只是胡亂誇獎,他辦出她所信服的人生巔峯的
化身:電影明星、歌星、模特、青春大使、形象代言人
而他自己只是個火車司機,明天就要下崗,就要跌入
人生的谷底。他為她們的犧牲而感慨,但無力購買
這半個人類的節日。她聽到了她們吃吃的笑聲,在
背後就像一堆爬上她脊背的蛇,而她的腳下踩着鬆軟的
田埂,她和向日葵站在一起,那是她父親
親手種下的,她的門齒上,還留着它們果實的痕跡。

細小的雪從內部擠壓我。新續的菊花
在我黑暗的管道中流淌。寫詩的時候,我
夢見了什麼,一種魔法?一種敍述不是來自
主動者,而是來自被動者,它就孕育着避雷針的
魔力?我洗浴着,我蒸發着,我陰乾着
我提着壺,我運着力,我掀開鏡子,我取出帽子
我忍受着怪味、汗水、疲憊、厭倦,我點上
一支煙,然後又掐滅,我失足跌進水池。
敍述與替代使我甦醒,我扳動了
流水的軸,它就在那裏,它改變着沖刷的速度
它衡量着快樂的密度,它為肉體的田野作證
它是蘭湯,它是時光,它就是容納我衰老的混濁。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