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作品選

昌耀,原名王昌耀,1936年6月27日出生於湖南常德桃源,九三學社會員,歷任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文工隊隊員,河北省某軍校學員,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54年開始發表作品,1956年調青海省文聯任創作員,參加創辦文學雜誌《青海湖》,並擔任編輯工作。1957年因創作《林中試笛》短詩二首,被誣“反黨毒草”打成右派。1959年被流放到祁連山深處的勞改農場,在這裡度過了20年痛苦而漫長的歲月。1979年沉冤得以昭雪,回到《青海湖》編輯部。八十年代以後作品引起廣泛注意。2000年2月,中國詩歌學會授予昌耀首屆“廈新杯”詩人獎。2000年3月23日,昌耀與肺腺癌抗爭數月之後,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從青海省人民醫院墮樓而下,實踐了迴歸母親懷抱的願望。

昌耀作品選

昌耀出版的作品集有《昌耀情詩集》、《情感歷程》、《噩的結構》、《命運之書》、《昌耀的詩》、《昌耀詩文總集》。昌耀的作品有清新鮮活的現實寫照,亦有浪漫主義類似惠特曼式的激情奔放的吶喊。但更多如《空城堡》那洋,用近乎現實主義手法抒寫自己的心靈世界。其詩作想象的奇峻、語言崎崛,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詩的總體風格表現為冷冽、凝重與熱烈、奇峻的和諧統一。昌耀是生活在精神西部的聖徒,是二十世紀後期活躍在詩壇的優秀詩人。詩人祝勇在《昌耀不死》中寫道:“白晝裡他是狂沙埋不了的高貴,月色裡他是鷹隼一樣遊弋不休的傷感,”他“像一隻敏感的蒼鷹,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滑翔軌跡,全然不去理會外面世界的脈息。不管怎麼說,昌耀都是二十世紀的一個奇蹟”。詩人韓作榮著文稱昌耀為“詩人中的詩人”,“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詩人相比,也不遜色”


烘 烤

烘烤啊,烘烤啊,水杯的內熱如同地火。

毛髮成把脫落,烘烤如同飛蝗爭食,

加速吞噬詩人貧瘠的脂肪層。

他覺著自己只剩下一張皮。

這是承受酷刑。

詩人,這個社會的怪物、孤兒浪子、單戀的情人,

總是夢想著溫情脈脈的紗幕淨化一切汙穢,

因自作多情的感動常常流下滾燙的淚水。

我見他追尋黃帝的舟車,

前傾的身子愈益彎曲了,思考著烘烤的意義。

烘烤啊,大地幽冥無光,詩人在遠去的夜

或已熄滅。而烘烤將會繼續。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這種無奈。

致修篁

篁:我從來不曾這麼愛,

所以你才覺得這愛使你活得很累麼?

所以你才稱獅子的愛情原也很美麼?

我亦勞乏,感受嚴峻,別有隱痛,

但若失去你的愛我將重歸粗俗。

我百創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憂鬱,

將你幾番淋透。你已不勝寒。

你以溫心為我撫平眉結了,

告訴我親吻可以美容。

我復坐起,大地燈火澎湃,恍若蠟炬祭儀,

恍若我倆就是受祭的主體,

私心覺著僭領了一份祭儀的肅穆。

是的,也許我會寧靜地走向寂滅,

如若死亡選擇才是我最後可獲的慰藉。

愛,是閭巷兩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園般真純,

當一方示意無心解語,期待也是徒勞。

我已有了諸多不安,懼現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為你解開發辮周身擁抱你,

如同強挽著一頭會隨時飛遁的神鳥,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禮向著你深湖似的眼窩傾瀉,

直到要漫過歲月久遠之後斜陽的美麗。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澤深谷,

為何我們又要匆匆急於相識?

從此我憂喜無常,為你變得如此憔悴而玩劣。

啊,原諒我欲以愛心將你裹挾了:是這樣的暴君。

僅只是這樣的暴君。

鷹·雪·牧人

鷹,鼓著鉛色的風

從冰山的峰頂起飛,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霧靄

飛鷹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橫身探出馬刀,

品嚐了初雪的滋味。

斯 人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一片芳草

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賞芳草。

因此其餘都是遺蹟。

時光不再變作花粉。

飛蛾不必點燃燭淚。

無需陽光尋度。

尚有餓馬搖鈴。

屬於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無窮碧。

其餘都是故道。

其餘都是鄉井。

人·花與黑陶砂罐

一束從廢園採來的杏花(其間雜陳的白色碎朵據

稱是夜來香)在妻的拈握中遲疑了許久:

窗臺上實無可落腳的地方了。

讓她們生長在各自的枝幹上原不好嗎?

何必讓她們痛苦?

何必讓她們絕望、孤獨、飢渴、涕零?

妻說:你別管。

窗臺,那陶罐被一束鮮花罩住深不可測的淵口。

我見不到淵底的一潭寒水了......

聽不到淵底欸乃一聲的舟櫓了......

嗅不到神農氏從淵底嫋嫋升起的草藥香......

世事總是出人意料。

總要為人生妒?......

良 宵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於你的嗎?

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於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於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於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熱苞谷

手持熱苞谷的一對小男孩在街頭追戲。

手持的熱苞谷如同奧林匹亞聖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請看街頭一對追戲的小男孩

他們手持鮮嫩的熱苞谷大步越過一片一片太陽

像越過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過母親的彈簧床。

他們躲過行道樹忘情地朝前方追戲。

他們嬉笑什麼?

林蔭道上奔跑著男孩子藍藍的背心。

和高爾夫呢西服短褲。

和雪白的運動鞋。

父母在一旁騎著自行車隨後尾隨。

父母在一旁騎著自行車隨後尾隨。

奔跑著的一個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開熱苞谷的一葉苞衣。

喜氣的穀粒透過絲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輝

男孩子更緊地追逐另一個奔跑的男孩子。

熱苞谷金黃的子實讓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鐵橋。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柵。

他們呼喚什麼?

他們嬉笑什麼?

聽得到熱苞谷颯颯的風聲。

一切請加快成熟。

大街的看守

無窮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過濾器。

半失眠者介於健康與不淨之間,

在夢的泡沫中浮沉,夢出夢入。

街邊的半失眠者順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們的歌喉

撕扯著人心,誰能對他們說教仁愛禮義?

一會兒是夜歸人狠揍一扇鐵門。

嗩吶終於吹得天花亂墜,陪送靈車趕往西天。

安寢的嬰兒躺臥在搖籃回味前世的歡樂。

只有半失眠者最為不幸,他的噩夢

通通是其永劫迴歸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貫注其間,

搖滾的幽藍像鋼材的鍍層真實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魎暫時不復困擾。

鄉 愁

他憂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裡,緊貼著斷崖的裸岩,

他的犛牛悠閒地舔食

雪線下的青草。

而在草灘,

他的一隻馬駒正揚起四蹄,

徵開河灣的淺水

向著對岸的母畜奔去,

慌張而又嬌嗔地咴咴……。

那裡的太陽是濃重的釉彩。

那裡的空氣被冰雪濾過,

混合著刺人感官的奶油、草葉

與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個

在街燈下思鄉的牧人,

夢遊與我共命運的土地?

生 命

我記得。

我記得生命

有過非常的恐懼——

那一瞬,大海凍結了。

在大海凍結的那一瞬

無數波湧凝作兀立的山岩,

小船深深沉落於渦流的窪底。

從石化的艙房

眼裡石化的大海只剩一片荒涼

夢中的我

曾有非常的恐懼。

其實,我們本來就不必懷疑,

自然界原有無可摧毀的生機。

你瞧那位對著秋日

吹送蒲公英絨羽的

小公主

依然是那麼淘氣,

那麼美麗!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們沐浴以手指互動撫摸

猶如綠色草原交頸默立的馬群

以脣齒為對方梳整肩領長鬣

不要耽心花朵頹敗:

在無惑的本真

父與子的肌體同等潤澤,

茉莉花環有母女一式豐腴的

項頸佩戴。

立在河流我們沐浴以手指互動撫摸。

這語言真摯如詩,失去年齡。

我們互動戴好頭盔。

我們互動穿好蟒紋服。

我們重新上路。

請從腰臀曲直識別我們的性屬。

前面還有好流水。

朝朝暮暮

我承認,從那以後眼睛就易於潮溼。是性格懦弱?不辯解了。但我願提及鐵凝近作裡的一段情節,講到一個少年打靶的夢想就要成為現實,忽被從操場叫到學校食堂,面對山一樣堆積而需他一一剔除腐葉的白菜,僅因其家族有“革命營壘的對立面”,孩子對步槍懷有的那種敬畏的迷戀也就剝奪淨盡。那少年坐下來強忍住眼淚劈菜幫。四周靜寂得很,他終於聽見“淚珠落在菜幫上的噗噗聲”,竟是一種嘹亮。後來凍瘡生滿雙手。是懦弱還是堅強?鐵凝稱他是最堅強的男子。

昌耀,原名王昌耀,1936年6月27日出生於湖南常德桃源,九三學社會員,歷任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文工隊隊員,河北省某軍校學員,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54年開始發表作品,1956年調青海省文聯任創作員,參加創辦文學雜誌《青海湖》,並擔任編輯工作。1957年因創作《林中試笛》短詩二首,被誣“反黨毒草”打成右派。1959年被流放到祁連山深處的勞改農場,在這裡度過了20年痛苦而漫長的歲月。1979年沉冤得以昭雪,回到《青海湖》編輯部。八十年代以後作品引起廣泛注意。2000年2月,中國詩歌學會授予昌耀首屆“廈新杯”詩人獎。2000年3月23日,昌耀與肺腺癌抗爭數月之後,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從青海省人民醫院墮樓而下,實踐了迴歸母親懷抱的願望。

昌耀出版的作品集有《昌耀抒情詩集》、《情感歷程》、《噩的結構》、《命運之書》、《昌耀的詩》、《昌耀詩文總集》。昌耀的作品有清新鮮活的現實寫照,亦有浪漫主義類似惠特曼式的激情奔放的吶喊。但更多如《空城堡》那洋,用近乎現實主義手法抒寫自己的心靈世界。其詩作想象的奇峻、語言崎崛,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詩的總體風格表現為冷冽、凝重與熱烈、奇峻的和諧統一。昌耀是生活在精神西部的聖徒,是二十世紀後期活躍在詩壇的優秀詩人。詩人祝勇在《昌耀不死》中寫道:“白晝裡他是狂沙埋不了的高貴,月色裡他是鷹隼一樣遊弋不休的傷感,”他“像一隻敏感的蒼鷹,尋找著屬於自己的滑翔軌跡,全然不去理會外面世界的脈息。不管怎麼說,昌耀都是二十世紀的一個奇蹟”。詩人韓作榮著文稱昌耀為“詩人中的詩人”,“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詩人相比,也不遜色”


烘 烤

烘烤啊,烘烤啊,水杯的內熱如同地火。

毛髮成把脫落,烘烤如同飛蝗爭食,

加速吞噬詩人貧瘠的脂肪層。

他覺著自己只剩下一張皮。

這是承受酷刑。

詩人,這個社會的怪物、孤兒浪子、單戀的情人,

總是夢想著溫情脈脈的紗幕淨化一切汙穢,

因自作多情的感動常常流下滾燙的淚水。

我見他追尋黃帝的舟車,

前傾的身子愈益彎曲了,思考著烘烤的意義。

烘烤啊,大地幽冥無光,詩人在遠去的夜

或已熄滅。而烘烤將會繼續。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這種無奈。

致修篁

篁:我從來不曾這麼愛,

所以你才覺得這愛使你活得很累麼?

所以你才稱獅子的愛情原也很美麼?

我亦勞乏,感受嚴峻,別有隱痛,

但若失去你的愛我將重歸粗俗。

我百創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憂鬱,

將你幾番淋透。你已不勝寒。

你以溫心為我撫平眉結了,

告訴我親吻可以美容。

我復坐起,大地燈火澎湃,恍若蠟炬祭儀,

恍若我倆就是受祭的主體,

私心覺著僭領了一份祭儀的肅穆。

是的,也許我會寧靜地走向寂滅,

如若死亡選擇才是我最後可獲的慰藉。

愛,是閭巷兩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園般真純,

當一方示意無心解語,期待也是徒勞。

我已有了諸多不安,懼現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為你解開發辮周身擁抱你,

如同強挽著一頭會隨時飛遁的神鳥,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禮向著你深湖似的眼窩傾瀉,

直到要漫過歲月久遠之後斜陽的美麗。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澤深谷,

為何我們又要匆匆急於相識?

從此我憂喜無常,為你變得如此憔悴而玩劣。

啊,原諒我欲以愛心將你裹挾了:是這樣的暴君。

僅只是這樣的暴君。

鷹·雪·牧人

鷹,鼓著鉛色的風

從冰山的峰頂起飛,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霧靄

飛鷹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橫身探出馬刀,

品嚐了初雪的滋味。

斯 人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援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一片芳草

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賞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