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树

城市的树

先前,树就像先民一样,生活在广袤的原野。后来有了城市,就不可避免地有人从中分化出来,成为市民;也不可避免地有树取得城市户口,成为“市树”。
  自我成为市民之后,就像多数市民一样,在农民兄弟面前颇有一种身份的优越,说得白一点,是高人一等;于树,树能算什么?树什么也不是。于是漠不关心也就成了大多数人的心态。
  事物是发现变化的。以前我总认为又不会说话又没有文化的树,不过是城市的装饰。虽然居于城市,但始终是树,不会变成人,也不会融入我们的生活——顶多是靠在边上观望而已。经过几十年的观察和研究,我推翻了自己的看法,对树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我动笔写这篇研究成果之前,我得先请您原谅。由于研究者纯属业余且不专业,所以不要过于追究报告的写作章法和科学性,且研究者在论述树时,可能旁及到树的亲戚朋友,如花啦草之类的,也请您见谅。
  我首先要说的是几棵大树。我私下里认为,我对这些树怀有敬意。与我同城而居的大树,除私宅之外,凡是公开准入的场所,我无一例外地进行了仰望。这些树,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也就是说,身上是挂了牌子的——名木古树。牌子最老的恐怕要数关帝庙内的那棵银杏树,二十多年前我在庙内修行时就已数抱有余。虽然关帝庙早已不复存在,但无论怎样变化,老银杏依然健在,年年春风。与之相邻的是土墙外的一棵水冬瓜树,树干不是很大,就水桶般粗吧。我读书翻围墙时多亏了此公,才自由如履平地。过了这么多年,他似乎还是那么大。身上的牌子也已有些褪色,就像是冒牌的。这是很普通的树呀,我老家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说他是古树还可以,若说名木,便难免有沽名钓誉之嫌。这两棵老树一内一外,相互凝视,看庙内的弟子们去去又来来,看大师们垂髫变黄发。惟独他们不变。我是农家子弟,进城读书时与他们最亲密,所以我首先要写他们。
  文庙后院里有几棵老槐树,长在土堆假山上,也很有些年岁了。我也记不得他们挂牌没有,因为文庙一直要收门票,所以好久没去拜访了。我与这几棵老树还是有感情的,一是因为他们很普通,农村里到处都是,和我天然亲近;二是我上学时与他们合过影;还有就是十几年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位诗人,他住在文庙里,组织成立了一个文研会,我混迹于内,经常借此免费进入文庙,在老槐树下面约会缪斯。后来文学不景气,我们的会长惨淡经营了三五年后,终于破产,斯文扫地,会员们作了鸟兽散。没有了借口,我已有好多年没进文庙,不知今春老槐树叶绿否,花可开,香依然?
  还有几棵挂了牌的树,在衙门内。衙门外有个菜市口——现在叫暑前街——传说是古代斩杀犯人的地方,阴气森森,我一直不敢靠近。但为了研究事业,总得有所牺牲,于是我还是麻着胆子去了。衙门是古代的政府所在地,现在还暂时是政府所在地,门口随时有大盖帽站着,挺怕人的。这也是我不敢进去的原因。在某个周六,我见门口没人,也就溜了进去。好在没人过问,我把我的研究对象看了个够——有两棵高大的皂荚树,列于大门两侧,孪生兄弟一般,树龄268年(?),173某年出生,乾隆爷朝代的产品——我不知道这牌子是哪一年钉的,看上去还比较新鲜。另外有两棵公孙树,又高又大,精神抖擞,一看就觉得尊贵显荣——他们并肩挺立在阔大的草坪中央,俯视着下面,巍然不可靠近,我只能远远仰视。还有一棵老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虽也有牌子,但已经看不清了。从长相推断,他应该是榆树。他精神不太好,可能是退居了二线。还有几棵黄桷树,他们还很年青,虽然没有挂牌,却也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我行走人境几十年,从历史到现实,见坐轿子的去了,坐车子的来,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这树没有变。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守在这儿,就像守护自己的家园一样。进来的人常常自以为是,殊不知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
  当然城里不只这几棵树,但有名的只有这些。余下的虽然有的数量很大,有的个头很大,有的来头很大……但毕竟没有勋章,所以只能进入列传,而不能成为世家。
  城里最成气候的树是行道树。原来是法国梧桐,大街小巷,机关院落,到处都是。建市之后,此树因“毛”病太多——比如说要落叶,要换皮,要飞絮,而且长得疙里疙瘩的,很丢形象,因而渐渐被榕树或黄桷树取代——我一直分不清黄桷树和榕树,请教专业人士,说都属桑科,大叶子的叫大叶榕,又称黄桷树或黄葛树;小叶的叫小叶榕,又叫榕树——他们实际上是一家,典型的特征是都长有气根。现在,街头巷尾,只要是新改扩建过的,遍植榕树。此树四季长绿,枝叶发达,树形优美,大叶的长枝飘飘,颇有美男风范;小叶的长发飘飘,颇有美女风姿。还有一个优点,此树易于成活,无论多大,都能移栽,这就使人免去了“十年树木”之苦,从而使在短期内做出业绩成为现实——现在这世上谁还傻傻地去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这树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是有的在春天要掉叶子。同时优点也正在这里,长出的芽苞比花苞还美丽,叶鞘还是玫瑰色的,不知情有还以为是花苞。长出的新叶非同寻常的鲜美,比花还悦目。
  取代法国梧桐的还有女贞树。此树也曾一度繁华,但很快显示出了致命的弱点——不是长相不好,长得也好看,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进了城还是那么小家碧玉,初看时觉得新鲜,久而生厌,这是其一。其二,一到春天,就任性地开花,开的花又土气,碎米似的,风一吹,雨一样簌簌下落,使人伤感;更要命的是,花期长,长达数月,因此花雨一直在下,连清洁工人都有意见了。其三,有的市民不喜欢这种花香,有的不喜欢花上花下的嗡嗡之声,有的对花粉过敏,等等。第四,春华秋实,一到秋冬时节,黑不溜湫的果实像虫屎一样往下掉,谁受得了?还有,有的不法市民乘夜偷摘女贞子(女贞子是一味中药,可以卖“妈妮”——money的汉化音),大大地损了市民形象。有了这四宗不是,女贞树走到了末路。每有城改,必难逃一劫。现在只能在阡陌小巷或是边远次要街区,还依稀可见其绰约的身影。
  榕树虽然现在还很风光,但因其有一点不足——也就是有的要落叶——也是致命的。因此,宿命似的,旧人哭新人笑。城市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客厅,客厅前的路叫做迎宾大道。既然是迎宾,那就涉及到形象,有缺点的就得站二排喽。于是这条街上,无论多美的树,无一能逃脱被取代的命运。新人是银杏树,十里长街,一夜之间,全部换颜。我看这些新颜,都不到二十岁,身材匀称,个头高挑,玉树临风,仿佛是哪一所专门的大学培养出来了。城市有了这些树,果然面貌一新,品味全变。

在城市行道树中,还有芙蓉、香樟等,还有金叶女贞、红叶等,还有美人蕉、草坪等,也就不一一列举了。
  城市次多的一类树,是为风景而生的,姑且叫风景树吧。城市离不了水,水边最多是柳树。这些柳树应该是有意栽培的,个个秀发长飘,亭亭玉立,宛若少女,给城市平添了不少风韵。夹柳之间,配植黄桷树,高大俊美,张袂成阴,像健壮的青年。新城的河边,杨树迎风招展。由于城市长得很快,他们有幸成为城市的农转非居民。他们的周围,桃红柳绿,和新建的高楼一起,彰显新城特色。
  生活在城市花园和豪宅区的树,是城市的高贵移民。他们不知道来自何处,昨天脚下还是黄土红泥,今天就脱胎换骨成了贵族。他们有花花草草陪衬,有华灯流光溢彩,有专人精心照顾,有保安日夜保护。风吹不着,霜打不到。口渴了,有清凉的甘泉;天热了,有大楼的荫庇。树活到这个份上,不知羡煞了多少乡下佬。我私下和他们做过交流,得到的回答是:草木非人,孰能无情?繁华的背后,是无尽的寂寞;每当秋风起,叶零落,何树不起故园情?
  除开河边和小区,风景树最多的是生活在公园里和广场上。他们是城市的宠儿,有着高贵的身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锦衣玉食,享受树上树的待遇;他们举止优雅,谈吐不俗,满面春风——总之,一句话,他们是城市的树。不过,公园和广场都是人为的景区,很少有树能得天然之乐。特别是广场,树都按照人的意志生活,虽然住处豪华,但礼节过多,有拘有束,大家闺秀,不得自由。尽管如此,树还是想通过我这只败笔感谢人们,在城市寸土寸金的地方,给了他们好大一个家。在这个家里,客厅是大理石铺的,光彩照人。卧室铺着绿色的地毯,散发着草的清香。我对这里进行了调查,主要生活着如下一些树群部落:(部落不分大小,排名不分先后)
  黄桷树、榕树、银杏、香樟、桂花、柳树、铁树、棕树、玉兰、玉树、桃树、樱桃、梨树、海棠、芙蓉、斑竹、箭兰、天竺……
  还有一类树,不知道是土生土长,还是人有意为之?他们生活在老院落的周围,应该算是土著的居民。——顺便说一声,我住的地方叫堰塘坝,是老城区里的老居民区。旧城改造之前,这里都是小户人家,土墙青瓦,庭院深深。树很多,见缝插针似的长,有的长得比房还高,甚至瓦棱上都有草木。城改之后,街道宽了,楼房高了。以前都是人在树的脚下生活,现在是人在树的头上生活。城改之时,有好心人竭力保树,凡是不碍事的,都保留了下来。因此皮叶树、梧桐树、苦楝树、女贞树、酸枣树、爬山虎……枝叶交错,和谐生长。特别是巷口那棵酸枣树,常有老翁老妪围坐下面,谈天说地;也有小商小贩摆个地摊,牛衣古柳卖黄瓜——可惜不是柳树,少了诗意。秋天一到,酸枣麻黄,小孩子用力一蹬,树爷爷就丢几颗下来解馋——现在的小孩子已不吃这些;因此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叶落枝枯,寒风四起,风干的酸枣儿瑟瑟挂在枝头上思想……
  近年来树又找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流浪,也就是那种时髦的流浪生活。这一发现缘于一次喝茶的经历。一般上点档次的茶楼,一进去就仿佛进入了森林。这些树都不高,种在花盆里,看上去很年青。他们一进城就享受空调待遇,吸的烟都是名牌货。只是他们像长了脚似的,换得很快,隔三岔五变一次,所以每次去见到的都是似曾相识的年青态健康品。这些树,不知怎的我总是和进城的务工农民联在一起,特别是那些中学毕业不求上进的年青人。他们连踩三轮的都不如,更不必说砍火砖的。踩三轮和砍火砖好歹也是一项职业,而他们纯粹靠的是年青。年青就是本钱,年青可能赌明天。这些树啊,根扎在小小的盆里,从来不去想长不长大。餐馆里也多这样的树,一样的青春,一样的命运。
  我不可能认识城里所有的树,就像我不认识城里很多的人一样。树以科目分类,人以什么分类就复杂多了。以我疏浅的才学,研究树都很吃力,人就让专家去吧。我觉得和树打交道要容易多了,树居有定所,容易找到。树不吃饭,不抽烟,免去了很多交际应酬之苦。我长期游走于市井巷陌,当然注意到了另一种树,他们生活在城市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潜滋暗长。最牛皮的当数皮叶树、毛老头、胖子草,哪有缝,就往哪钻,落地生根,见风就长。他们就像进城的小商小贩或无业游民,随时都在遭遇城管的取缔。严格地说,他们算不上城市的树,但他们的确是靠城市生活的,就像牛皮癣一样,难以根绝。所以我就简略地写写他们,点到为止。
  城市在不断变化,树是变化的见证。变化之前是未知,变化之后是历史。人和树一样,都生活在未知和历史的夹缝之间。这个夹缝很窄,它的名字叫现实。而历史正是在未知中孕育,在现实中创造的。经过岁月的过滤,人不过百年;百年之后,都不复存在,而树,也大多成了陪葬。那些能够留下来的,就像我前面提到的大树,他们已经远远超出了树的意义,而成为一种历史的见证,精神的象征。  
  2007-4-16

先前,树就像先民一样,生活在广袤的原野。后来有了城市,就不可避免地有人从中分化出来,成为市民;也不可避免地有树取得城市户口,成为“市树”。
  自我成为市民之后,就像多数市民一样,在农民兄弟面前颇有一种身份的优越,说得白一点,是高人一等;于树,树能算什么?树什么也不是。于是漠不关心也就成了大多数人的心态。
  事物是发现变化的。以前我总认为又不会说话又没有文化的树,不过是城市的装饰。虽然居于城市,但始终是树,不会变成人,也不会融入我们的生活——顶多是靠在边上观望而已。经过几十年的观察和研究,我推翻了自己的看法,对树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我动笔写这篇研究成果之前,我得先请您原谅。由于研究者纯属业余且不专业,所以不要过于追究报告的写作章法和科学性,且研究者在论述树时,可能旁及到树的亲戚朋友,如花啦草之类的,也请您见谅。
  我首先要说的是几棵大树。我私下里认为,我对这些树怀有敬意。与我同城而居的大树,除私宅之外,凡是公开准入的场所,我无一例外地进行了仰望。这些树,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也就是说,身上是挂了牌子的——名木古树。牌子最老的恐怕要数关帝庙内的那棵银杏树,二十多年前我在庙内修行时就已数抱有余。虽然关帝庙早已不复存在,但无论怎样变化,老银杏依然健在,年年春风。与之相邻的是土墙外的一棵水冬瓜树,树干不是很大,就水桶般粗吧。我读书翻围墙时多亏了此公,才自由如履平地。过了这么多年,他似乎还是那么大。身上的牌子也已有些褪色,就像是冒牌的。这是很普通的树呀,我老家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说他是古树还可以,若说名木,便难免有沽名钓誉之嫌。这两棵老树一内一外,相互凝视,看庙内的弟子们去去又来来,看大师们垂髫变黄发。惟独他们不变。我是农家子弟,进城读书时与他们最亲密,所以我首先要写他们。
  文庙后院里有几棵老槐树,长在土堆假山上,也很有些年岁了。我也记不得他们挂牌没有,因为文庙一直要收门票,所以好久没去拜访了。我与这几棵老树还是有感情的,一是因为他们很普通,农村里到处都是,和我天然亲近;二是我上学时与他们合过影;还有就是十几年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位诗人,他住在文庙里,组织成立了一个文研会,我混迹于内,经常借此免费进入文庙,在老槐树下面约会缪斯。后来文学不景气,我们的会长惨淡经营了三五年后,终于破产,斯文扫地,会员们作了鸟兽散。没有了借口,我已有好多年没进文庙,不知今春老槐树叶绿否,花可开,香依然?
  还有几棵挂了牌的树,在衙门内。衙门外有个菜市口——现在叫暑前街——传说是古代斩杀犯人的地方,阴气森森,我一直不敢靠近。但为了研究事业,总得有所牺牲,于是我还是麻着胆子去了。衙门是古代的政府所在地,现在还暂时是政府所在地,门口随时有大盖帽站着,挺怕人的。这也是我不敢进去的原因。在某个周六,我见门口没人,也就溜了进去。好在没人过问,我把我的研究对象看了个够——有两棵高大的皂荚树,列于大门两侧,孪生兄弟一般,树龄268年(?),173某年出生,乾隆爷朝代的产品——我不知道这牌子是哪一年钉的,看上去还比较新鲜。另外有两棵公孙树,又高又大,精神抖擞,一看就觉得尊贵显荣——他们并肩挺立在阔大的草坪中央,俯视着下面,巍然不可靠近,我只能远远仰视。还有一棵老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虽也有牌子,但已经看不清了。从长相推断,他应该是榆树。他精神不太好,可能是退居了二线。还有几棵黄桷树,他们还很年青,虽然没有挂牌,却也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我行走人境几十年,从历史到现实,见坐轿子的去了,坐车子的来,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这树没有变。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守在这儿,就像守护自己的家园一样。进来的人常常自以为是,殊不知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